第781章 心胄(上)
裴液將螭火緩緩收回,沒有打擾任何事情。
《幽仙》之真意在他心中從未如此刻般清晰,裴液再不是從字眼、從尚懷通的劍上去嚐試想象這門劍的劍意,他在這一刻仿佛與那位撰劍人立在了一起,見到了其人八百年前見到的一切。
裴液輕撫玉虎,還劍歸鞘,山上依然風習樹響,鳥鳴如常,但裴液好像忽然有了另一種視野,他抬劍就能看到它們深處更本質的東西,掌控一切想掌控的生靈。
這當然是一種錯覺,意劍隻會對人生效,但裴液確實由此確認,他學會《幽幽地中仙》的上篇《幽生》了。
如果不是真如此在山上停留一天,一定無以感知到山的呼吸,裴液到現在也不知曉明姑娘是無意之舉,還是已心中有數,才帶他上山。
他轉頭看去,女子正踩在石上,俯身穿回羅襪,脊背彎出的弧線像月亮一樣圓潤,裴液燙眼般挪開目光:“明、明姑娘,我學會這式劍了。”
“嗯。”明綺天抬起頭來,斂下裙裾,“那我們算不虛此行了。”
“明姑娘早知道是這樣嗎?”
明綺天搖搖頭:“自然不是,不過我想無論你習不習得這門劍,都會在探幽中獲得更寧和的心境的。”
“心境?”
“平和深厚的心境是你精進弈劍的前提,而且‘靜守’之劍態,也需要這樣的心境才能摘取。《幽仙》之劍會令你盡量靠近這樣的心境。”
“……我們要現下摘取第二枚劍態嗎。”
明綺天點點頭:“我想試試,你覺得呢?”
“我聽明姑娘的。”裴液坐正了些。
“嗯。因為我同時也想請你幫忙。”明綺天向後攏了攏長發,平和道,“今日和你上來,因為我覺得在下雨的山上,我們更容易靠得近一些。”
“什靠得近一些。”
“心。”
“……明姑娘是說《姑射心經》?我能幫明姑娘什。”
自從初次重逢提過一句後,七天女子唯一的事情就是教少年習劍,實際上二人說閑話的時間都很少,她也就更沒怎講過自己的境況。
“不急,你先向後挪一挪。”
裴液一怔,向後挪坐,明綺天起身過來,在他身前的青石上坐下,將斬心琉璃橫於膝上。
冰雪身依然沒有摒去那些濕塵,離得這樣近了,裴液瞧見女子頰上也有枝葉擦出的細微泥痕,但不知為何她依然宛如天人,尤其是單衣飄飄在夜風中,仿佛與這個世界隔開。
雖然染塵,但她不是失去了裝扮的凡人,她是短暫下凡的仙子。
裴液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心中已定型的印象。
“我們先聊聊天好了,你還記得你摘取第一枚劍態的時候嗎?”
“記得,明姑娘。”裴液道,“我那時做了一個夢,好像藉由它觸摸到了劍的本質。再之後,當我心中升起殺意、點燃稟祿的時候,就能用出【袖虎】了。”
“稟祿已帶給你超脫天地的能力。”明綺天道,“所以當你想要摘取第二枚劍態,隻要改變自己的心。”
她看著少年:“我想,當你的心改換一次狀態,就可以外顯為新的劍態——除了殺意,你心中還有什呢?”
裴液安靜了一會兒,道:“明姑娘那天說我有‘靜守’之心,我這些天一直在調整心境,但我覺得……我好像到不了那樣。”
“怎樣?”
“就是,總是會有擾動。”裴液輕聲道,“和明姑娘住在一起,確實撫平了很多雜緒,每天想得事情很少,隻一心練劍,過得很舒適。昨日我去燕王府,倒感覺那些事情、那些人都與我無關,隻是逛一遭,午後還要去和明姑娘登山。
“但當我看見雍戟,看見雍北,我心就又……壓不住了。”裴液垂眸,“一下子我感覺血氣上湧,所以我提早離開了。”
“仇恨令你難以自製嗎?”
“是。”
“其實,你以前也從沒有見過雍北。”明綺天清眸看著他。
“嗯。進京以前,我都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兒子,四個月前我頭一次見到雍戟,昨天我第一次見到雍北。”
“那,你對他們真的有那種切骨的恨意嗎?”
“……”裴液怔然轉頭。
“你以前同我講過林玨和程風的事。”明綺天轉過頭去,望著林濤,“你親眼瞧見伍在古殺害他們的暴行,瞧見幼時玩伴的血跡和破衣,瞧見他隨意割下程風的頭顱。你跟我講,那是頭一次你感到心有火在燒,胸膛熱燎難耐。
“後來你殺了他,將他一張臉跺得血肉模糊,直到力竭才停下來。”女子平和地講著這些回憶,“你割了他的頭,祭奠給那雙林霖父女。”
裴液沉默一會兒:“我記得。”
“在崆峒我們心心相印時,我從你心中感受到了那種仇怒。”明綺天道,“真的火熱而熾烈,在那之前,我從沒有感受過那樣強烈的情感。”
“蓋因切骨入心的、無法自抑的仇恨,必由直接的暴行和血腥引起。”她道,“叫你看到,叫你聽到,叫你聞到,你心中才生出那種火焰——那就是‘袖虎’的源起。”
裴液看著身旁的女子:“是。”
“但你和雍北之間的聯係,僅是越前輩身上那些積年的疤痕。”明綺天也轉回頭來望著他,“你從來不認識雍北,也沒見過他殘害越前輩,越前輩最後也不是因他而死。他對你隻是一個名字。你對雍北的仇怒,真的那樣明確、那樣想將他碎屍萬段嗎?”
女子的眼眸平和而認真,大概也唯有這位女子敢這樣、會這樣懷疑他的仇恨,裴液一時怔愣無言。
“我……我從小就看著越爺爺身上那些傷痕長大,每次給他洗身體,都會心發冷。”裴液道,“每次我都很憤怒,都想知道是誰做下這種事……”
“嗯。那時候你想起這個陌生的影子,就難以自抑,不將他碎屍萬段,就難以安寢嗎?”
“……”
他沒有。
十七年,那是令他如今無限懷念的時光,他釣魚、跑山、做活掙錢、照顧越爺爺,每天練兩個時辰的劍。
一座小城,一間小院,他沒想過這種時光會在什時候結束。
“如今,這個陌生的影子隻是有了一個叫‘雍北’的名字。”明綺天聲如清水,“你把他列為了仇人,和你仇火中燒,這是兩件事情。”
裴液心潮上湧,脫口而出:“可越爺爺死前托付給我的仇恨——”
他講出這半句話,一時啞然,林風輕拂,明綺天安靜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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