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曲巳山。
風雲在山巔湧動變化,赤台光焰衝天,金紋滾動,重重銅燈之下是巨大的玄爐,壓抑在其中的火焰變化升騰,色彩交疊之間,竟然蕩漾出七彩之色。
在玄爐一旁,一身天藍色道袍的真人麵色略有些蒼白,一身神通已經蕩漾到極致,勉力控製著其中的光彩,可哪怕他已經用盡了全力,火焰仍然時不時從爐中竄出,讓他側過頭去。
正是曲巳山的主事人、紫府中期的廖落真人。
而在這銅殿之上,簡單披了件袍衣的俊美男子正倚靠著主位飲酒,那雙眼睛在器爐上隨意地掃了,將手的金杯一放,轉過頭去看另一邊。
見女子正拜倒在地,手捧著玉符,等候他問話,卻遲遲沒有聲音下來,唯見著諦琰起了身,憑空取出一信來。
他輕輕一抖,將信展開了,僅僅是一眼,叫他眼中的神情淩厲了許多,鬆手便讓著信散作雲煙,轉頭來看。
他那雙烏金色的、仿佛是銅打的眸子牢牢地盯著爐中跳動的火焰,望著在那爐中不斷凝聚形態的兵器,聲音平靜:
“足足六年…你已經做得不錯,可畢竟加了一味【六殺帝業】,還是慢了。”
這兩個字讓廖落多了一抹汗,眼中閃過一絲愧疚,正要開口,卻見這大真人轉過身去,望向那掛在牆壁上的銅劍,伸出手來,赫然握住劍柄!
“鏘——————”
一抹如水的寒光濺射而出,這大真人已經反轉劍鋒,搭在自己的手心,五指驟然縮緊,神通滾動,這
才聽見金鐵碰撞之聲,一滴滴烏金色彩、粘稠如汞液般的法血順著劍柄流下,如同滴答的小溪,灑落在那爐中的兵器上。
這舉動讓廖落麵色微變,況雨則抬了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擔憂,諦琰卻麵不改色,五指越握越緊,隻聽鏗鏘一聲,這劍竟然被他捏得粉碎!
涓涓細流般的烏金血終於停止流淌,這男人將手中的殘劍隨手擲在地上,好似渾然不在意,將女子手的玉符收起,扭頭笑道:
“收獲頗大罷。”
況雨連忙應答了,道:
“五年前修行術法,隻是進度慢了些,如今才飲氣得暢,擇日閉關。”
諦琰眉宇間閃過一絲喜色,五道神通已然響應,通通注入這爐火之中,笑道:
“給你指的路總不會錯的,你也失敗了幾次了,這一道主陰陽交分、君王病危的『相離絕』不止一麵,更是執陰渡陽、中宮陰主的妙法…隻可惜你修為不能壓李曦明一頭,否則你的好處更大。”
況雨點頭,卻不敢打擾他。
那爐火中的豔彩正在慢慢收緊,有了諦琰出手,廖落的麵色明顯緩和下來,出了口氣,退至一旁,看著爐火中的五彩火焰漸漸收束,這才愧道:
“弟子無能,勞動仙駕……”
諦琰搖頭,五道神通如同大日淩空,鎮住此爐,道:
“你畢竟修合水,這事情不能由你來收尾,終究要我出手。”
“至於這血……”
他微微一笑:
“我神通圓滿,備性求金,已如望日之晞、催明之
鵯,這血如同靈物,鎖在這兵器,更是古代晞之道,圓滿明陽。”
“殿下還未過參紫,我終究也是待在此地修煉,損傷的元氣慢慢恢複,來得及。”
廖落暗暗歎氣,不再打擾,眼看著光陰交錯,火焰升騰,足足溫養了八十一天,這才見諦琰一掌拍開爐頂,一片金光燦燦,落入手中,左右兩人皆看起來,卻隻看到蒙蒙的金色,廖落著了迷般上前一步,隻道:
“如此神兵,怕是尋常神通成就的紫府都難以舞動。”
諦琰則上下打量了幾眼,讚了讚,並未多說,有了幾分懷念之色。
況雨卻惦記著長輩用了法血,見諦琰沒什異樣,這才拜退道:
“晚輩這廂閉關去了。”
她婉聲告辭,看起來心情也不錯,眼看師妹跨過多年的門檻,一旁廖落也出了口氣,起身來賀,諦琰隻盯著長戟看,問道:
“石塘平定了?”
廖落連忙拱手,答道:
“風波皆定,那位靜海都護、征南大將軍劉白有幾分本事,又乘了真之光,連大倥海寺都不能拿下他, 晚輩拖住了聽雷島,南順羅闍與南杌都出了手,總算是平定了。”
“隻是讓那劉白受了傷。”
聽罷廖落的話語,諦琰道:
“海患是一定要平定的,北方諸修聯起手來,機緣巧合,推波助瀾,設了山稽來惡心楊氏,可終究是要解決的,他們敢針對楊氏,不敢惡心陰司。”
他冷冷一笑,聽著廖落低眉道:
“畢竟……上個惡心陰司的人物,哪怕拿著仙書也折了。”
諦琰不置可否,道:
“仙書沒有找到,連長懷山也隻能發泄般去折磨江伯清,看過有什用?不過是亂了命數,你說端木奎折了,固然不錯,可陰司難道就贏了?”
廖落有些難以置信地搖搖頭,久久不言,諦琰撇過話不提,反問道:
“南杌怎答複?”
廖落一時凝滯,頓了頓便道:
“當初…沒有我們,那陣法是談不下來的,他也明白大人的心意,頗為主動,弟子看來,南杌…是聰明人,能聽出弟子的言外之意。”
諦琰卻沒有多大的表情變化,這位困囿一地的大真人邁了一步,神色自若,隻囑咐道:
“你著他立刻把戟送過去,不要耽擱了。”
廖落立刻應答,急匆匆退下,唯獨餘下這大真人立在大殿之中,他那雙烏金色的麵孔中多了一分滿意,幽幽地將手的玉符重新收起,倚靠主位,露出一道莫名的笑容來。
……
玄妙觀。
山間林風陣陣,廟宇之中的紅燭在風中明且複暗,不斷跳動,上首騎驢的祖師畫像在風中巍然不動,麵孔空白。
下方的道人簡單披了件袍子,幽靜地立著,手中拈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上了,聽著側旁的男子低聲道:
“大人,靈寶道軌的那位大人已經到了…此時應從齊地下來,正要往此地趕。”
戚覽堰抬了抬頭,對著須相祖師的畫像行了一禮,讚道:
“既然在玄妙觀了,合該是靈寶道軌來人。”
男子低了低眉,輕聲道:
“他一來,這次南下必然有所收獲……”
戚覽堰卻沉默了一瞬,有些急躁地吐了口氣,正準備開口,聽著另一側有弟子來報:
“拓跋大人先來了!”
道人便收手,一言不發,見著一身正統衣冠玄袍真人上前來,目中含煞,正準備開口,撞見了上頭真君畫卷,隻好收了袖子,默默下拜。
道人卻開口了,笑起來:
“拓跋氏也學著拜起我通玄一道的真君了?”
拓跋賜抬起頭來,絲毫不怯他,平平淡淡地道:
“『長養飲妙繁寶真君』鎮守通玄宮,兼容並蓄,道統最繁,豈有拜不得的道理?你把玄妙觀的主人趕出去,自個鳩占鵲巢,不想著是通玄道統,隻記著胡亂指點南北之事,這個時候扯起大旗來了?你戚覽堰什貨色,有誰不知道?”
拓跋賜毫不客氣,戚覽堰亦無怒意,側身看他,道:
“素免雖然得了道統,卻無師門口訣,即使學了道法,也不過是欺世盜名之徒,在江北立了宗門,本就是設計……”
“更何況…他還不如長奚,齊秋心更不如孔婷雲!”
他笑了笑,道:
“你如今惱怒也無用,當日白鄉穀上縮手縮腳,又在大元光隱山外坐觀,今天也落到同我一條船上了罷?”
拓跋賜一時不曾反駁他,而是沉默不語,良久才道:
“既然讓我前來玄妙,想必是有謀劃了。”
“攻宋。”
戚覽堰轉過身來, 目光冰冷,拓跋賜並不意外,
道:
“那場大戰一去八年,廣蟬死得毫無聲息,他的『赤斷鏃』與魏統有所差別,足見他的道行,又為果位所鍾愛,想必又有精進,這一次,你用誰去擋他?”
“你未免也太怕他了。”
兩人縱使有萬般不合,在關鍵的利益麵前卻都很清醒,戚覽堰也不再抓著不放了,在真君前拜了,靜靜地道:
“廣蟬之死,是楊氏精心設計,否則李周巍有通天的本事,豈能算得過大慕法界的主人? 『晞』作為幹擾陰陽的跳板,已經極為穩固,無論他道行多高,都避不開此道,讓公孫碑帶著靈寶去一趟,你與是樓營閣聯手,即使有李曦明等人在,也足夠讓他栽個大跟頭。”
“三位紫府中期?”
拓跋賜反而笑起來,道:
“鏜金既失,白鄴分割東西,隻有兩處戰線,一處在白鄴,一處在山稽,你用三位來折騰李周巍,是能穩壓他,可山稽不要了?”
戚覽堰笑而不語,還未言語,門外卻再度有腳步聲,現出一道人來。
此人身材高瘦,白須晶瑩,如蒼鬆明月,朗朗出塵,身披暗赤色道袍,懷中抱著一大葫蘆,似乎為陶瓷所製,從腰腹處一直高過頭頂,往此地一站,便叫兩人側目。
他眼中卻無兩人,而是嚴肅地收拾了道袍,對著畫像一拜,恭聲頌起來,念叨了一炷香的時間,這才鬥膽上前去,細細辨認。
戚覽堰隻道:
“王師叔,本來的畫像已經被素免取走了,這是觀中後人補上的。”
這被稱作王師叔的道人顯得有些惋惜,隻歎道:
“可惜!”
拓跋賜端詳了一陣,略有些變色,問道:
“道長是……”
道人笑道:
“老道名子琊,修在【得善山】,祖先在轂郡,貴不比三王,高不比觀榭,不去與十二家四道爭俗,奉著靈寶而已。”
拓跋賜雖為大梁之後,聽了轂郡二字,猝然而驚,緘默不言,王子琊退至一旁,戚覽堰道:
“白鄴……麻煩師叔了。”
王子琊微微一笑,竟不言語,戚覽堰則沉默一瞬,重新看向拓跋賜,皺眉道:
“牝水對付明陽有幾分利好,本更合適,可惜慕容顏是個老混蛋,隻麻煩你們三人……從白鄉穀南下,將魏裔們按死在江邊!”
“我則率其餘人等在山稽施壓,麵對楊銳儀,那幾個家夥不得不盡全力,你等先拿下白鄴,使得大元光隱山孤懸,其餘皆可定。”
拓跋賜竟然不反駁了,唯獨點頭,踏風而出,王子琊見這蠻夷走了,搖起頭來,隻道:
“我方從洞天出來,掙一二分情麵,你可不要叫我得罪人。”
戚覽堰連連點頭,笑著送他出去,踏風而回,大殿之中已是空洞洞,見著那弟子還站在殿中,語氣冷起來:
“他還沒出關!”
這一聲又冰又冷,讓弟子驚駭起來,拜倒在地,知道他指的是梵亢,急忙道:
“不曾有動靜……”
“去叫出來。”
戚覽堰的目光冷厲,讓這弟子跳起來,急急忙忙退下去,很快到了後山。
便見著庭院之中的月光如水,洞府淡淡的陣法籠罩,這弟子急急敲了門,催動神妙,低低地叫道:
“大人!”
這洞府之中幽暗一片,披著的白衣的道士正靠著榻安眠,聽著細微的響聲,那張嫩白的麵孔有些猙獰地扭曲起來,牙關緊咬,如同中了魘,翻身一滾,跌落而下!
“啊!”
這道士如同失了魂,翻身而起,一口殷紅的血就噴在地麵上,腐蝕出大大小小的坑洞,他茫然地站起身,耳邊的聲音紛亂繁雜,讓他失魂落魄地呆滯起來。
“這……”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幹幹淨淨的雙手,心中一片暗沉,塞滿了恐懼,那一柄亮堂堂的長戟浮現在眼前,在眼前迅速放大,讓他股戰而栗,沉默失語。
‘第二世……’
一戟而已。
第一世尚能撐到魏郡,可第二世身份地位不知提高了多少……他梵亢卻暴亡在中原淪陷之時————那位魏王殺上玄妙, 一路追到齊地, 當著天下人的麵一戟將自己抽得粉身碎骨!
戚覽堰也好,殷白月也罷,在太虛中避之不及,伸一伸手也不敢!
直到此刻醒來,他心中仍然一片呆滯,隨之而來的是濃厚的恐懼:
‘變了……變了……隕落的這樣早,如此一來,後頭的所有……我都不知曉了……’
外頭呼喚的聲音越發急切,他驚恐地從地上站起來,匆匆抹去地麵的血跡,急著往外走,心中如同雷霆
滾動,一片亮白:
‘我必須……從他手上躲過去!’
他徹底清醒了————哪怕江淮丟失,戚覽堰照樣沒有性命之憂,可他梵亢不同!這艘船既然不能保住他,能行多久都與他無關,他梵亢如若不自救,那就是必死無疑!
這一刻他已經念不得什恩情、分不清什好歹,隻要那一戟抽不到他身上,他什都可以不在乎!
‘釋修…恐怕…隻有釋修!’
可梵亢明白,這事情絕不容易。
他如今是戚覽堰的弟子,戚覽堰是誰?觀榭親傳,地位尊貴,哪怕他願意投入釋道,身份一般的摩訶絕不敢收他!
大的人物不說,戚覽堰不出手,衛懸因也是要出手清理門戶的!
他一路惶恐地到了殿前,表情已經平複下來,想好了說辭,這才抬起腳來,卻見著大殿一雙眼睛幽幽地盯著他:
“怎回事?”
梵亢麵色一白,低眉道:
“修行出了些問題,傷了性命…”
戚覽堰笑了兩聲,聲音冰冷了:
“傷了性命?”
梵亢心中一陣驚恐,道:
“師尊……我……”
這道人卻伸手止住他的話,靜靜地道:
“你竟這般怕我?”
大殿中的光彩極為暗淡,隻有暗紅色的燭火在不斷跳動,照的這位真人麵上的光彩忽明忽暗,梵亢隻覺得
顫抖,眼前的真人卻不計較,低低地問道:
“我派了誰去攻打白鄴?”
梵亢跪倒在地,絞盡腦汁,卻做不出任何應對,隻能顫聲道:
“是…是慕容顏與是樓營閣……”
那張專注的麵上立刻綻放出笑容,戚覽堰心中喜悅越發濃厚,轉過身去,在大殿中慢慢踱起來,心中越發明亮:
‘果然算不著…奉了大人命令,洞天中下來的,南北兩方的天素都算不著…這位師叔既然肯下山來幫我…’
他目光灼熱,極為輕微的掃了一眼上首的祖師畫像,麵上的笑容濃厚起來:
‘這就代表著廣蟬的事情是有作用的,至少有一位以上的真君對明陽失控的事情有所不滿,並不希望因為廣蟬的隕落、大慕法界的退出讓李周巍過早地攻破江淮,踏入中原,以至於讓棋盤亂成一團……’
‘廣蟬的事情無論是誰出的手,終究是壞了規矩,你來我往…倒也不寒磣……’
>>章節報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