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6章 放榜(2)
咚咚咚!
趙煦端坐在宣德門的城樓上,靜靜的聽著,身後渾厚的鍾聲被兩個武士敲響。
伴隨著鍾聲,城樓下,本就沸騰的人群,瞬間亢奮起來。
蓋因,穿著緋袍的賈種民,在數十名街道司的衛士簇擁下,擠開人群,走到了那太宗所立的高牆之前。
此刻,這高牆之外數百步,甚至州橋上,都已是人擠人。
今年應試的士子、看熱鬧的百姓、按照契約來榜下‘捉婿’的富豪、權貴……
人山人海。
各種各樣的嘈雜聲,此起彼伏的鑽入耳中。
“快快快!官府要放榜了……”
“聽說今年龍飛榜,官家特別重視,如今聖駕就在宣德門上呢!”
“直娘賊!擠什擠?踩到爺爺腳了!”
“汝母婢的!還擠?!”
“讓哥哥俺瞧瞧,今年的文曲星都有誰?”
這些都是來看熱鬧的。
“肅靜!”
“敢有鬧事者,且問過爺爺的鞭子!”
“啪!”
“再敢喧嘩,有如此人!”
強壯的開封府鋪兵,像抓小雞一樣,抓住了幾個在人群鼓噪不已,罵罵咧咧的家夥。
然後順勢就將這幾個混賬,綁到了州橋下麵,本來就是為了分割人群的朱漆叉子——這是一種從軍用的拒馬叉改造而來的障礙物,在汴京城的主幹道兩側隨處可見。
由上串、欞子、馬銜木、攏呈、連梯組成。
開封府鋪兵,通常都是把人抓到這些地方處置。
賈種民執掌街道司後,他日常就是騎著馬,帶著人沿街巡視。
看見混賬,就逮起來,捆到朱漆叉子內或責罰、或鞭打或枷立。
靠著棍棒教育,硬生生的把汴京城的主幹道秩序給穩定了下來。
如今,已經很少有人敢在主幹道上亂走亂停。
無他!
街道司棍棒皮鞭甚利!
故而,今日放榜,依舊是街道司為主,左右都巡檢為輔,維持汴京秩序。
當然……
今日的街道司衛士,混進兩百多銳士。
皆虎背熊腰,人高馬大的悍勇之士。
就是那些抓人如抓小雞的家夥。
將視線從遠方的喧嘩中收回來,賈種民再看向身前。
一雙雙熾熱的眼睛,盯在他身上。
數以千計的士人,都已凝神屏息。
當然,也有那因緊張而胍噪的。
“快放榜!快放榜!”人群中有人在催促:“乃公今日必定高中!”
賈種民立刻怒目圓睜,瞪了過去,卻隻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
那人也立刻就隱沒到人群去了。
這讓賈種民心中稍不快!
國朝崇文,於是士大夫越發驕縱,尤其科舉年,每次放榜,都有人鼓噪生事。
元豐八年,因貢院失火,朝廷重考,又因當年新君初即位,在涼諳之中,故取消殿試,以省試排名為最終成績。
放榜之日,就有士人鼓噪鬧事,言科舉不公或言自己第一次考的很好,是有小人縱火燒了貢院,使自己發揮失常,要求重考。
這些混賬,於是就地鬧事,圍攻奉詔放榜的開封府鋪兵,甚至叫囂要去敲登聞鼓。
最後還是當時的開封府知府蔡京,派了人來驅散。
就這,還被人認為是太平興國以來,曆次科舉最為平安的一次。
這些孽障!
仗著國家榮寵,越發得意!
賈種民在心中暗罵不已!
他以為,這些孽障殺才,再不限製,恐怕就是五代武夫的翻版了。
不同的不過是,武夫們殺人造反,隨意的很。
節帥發賞少了,反!
節帥發賞遲了,反!
節賞答應的賞錢沒到位,反!
甚至,節帥足額發賞了,但兄弟們看節帥望之不似大帥,沒有英雄氣概,也要反!
現下的文人士大夫,雖然沒有這狂躁。
但他們的癲,卻越發像五代武夫了。
朝廷的政策,不合他們的心意就罵。
而且是光明正大的罵!
幾個窮酸措大,就敢給當朝的宰執,寫祭文、紮小人、詛咒其短命、甚至斷子絕孫。
甚至當著人家的麵,投書喝罵。
當年介甫相公,就沒少被這些窮酸攻擊過!
至於每次科舉,擔任知貢舉、權知貢舉的重臣,更是人均被罵、被攻擊。
當年的歐陽文忠公,就是被這些孽障造謠,搞得晚年狼狽不堪。
文忠公是風流!
但他不是色魔!
怎會做出那些悖倫的事情?
賈種民是越想越氣,臉色也是越發的鐵青。
雖然他也是士大夫——可是,他是名門出身:真定賈氏!
而且,早就被士大夫們開除了士大夫籍貫了!
這幾年,因他嚴肅汴京交通秩序,天天帶著一大幫人,不是在打人就是在去打人的路上。
故此,輿論送了他一個外號——賈蒼鷹。
上一個號蒼鷹的人叫郅都。
大名鼎鼎的酷吏!
曾奉漢景帝之命,逼殺廢太子臨江王劉榮,因此為竇氏所恨,景帝死後,為竇氏誅殺。
更重要的是——郅都是法家的。
這就約等於開除了他的士大夫籍貫。
賈種民心中自然是憤恨的。
艸!
搞得好像吾還需要爾輩認可一樣?
一群成天嘴上嚷嚷仁義禮法,實則背地男盜女娼,汲汲於功名利祿的窮措大!
設使孔子複生,孟子重生,有一個算一個,都得被開除出儒籍——二三子,可擊鼓而攻之!
好在,當今看這些孽障也不順眼。
賈種民的眼睛,掃過那些雖然混在開封府鋪兵和街道司衛士群,但依然能一眼認出來的銳士。
“合該爾輩,今日為棍棒所製……”賈種民心中不無得意。
他早看不起,那些整天之乎者也,滿肚子機關算計的士人了。
他們不是說自己是蒼鷹?是法家的人嗎?
好!
甚好!
我賈種民就投法!
就當一回商韓二聖的徒子徒孫!
當然了,這些話,賈種民也不敢說,隻能憋在心頭。
但,卻早已悄悄的付諸實際行動了——這些年來,他屢次用‘真定散人’的馬甲,投稿汴京義報。
講法、肅法、談法。
當然,用的是儒家的仁義道德那一套來包裝。
外儒內法嘛。
兩漢就已經玩爛了的套路。
何況,當代士人,推崇‘我注六經,六經注我’。
聖人微言大義,吾悟了!
於是放心大膽的往聖人之書塞私貨,這叫——代聖人而言。
什老莊、釋佛之說,紛紛融入。
再加一個商、韓,也沒有問題。
“且……”他抬頭看向前方那堵一丈高的高牆。
百餘名禁軍,站在高牆前,形成人牆,將人群攔在牆外十步。
“此番科舉,可是有兩成以上的合格進士,係出開封府公考吏員!”
這才是他賈種民認可的,真正的自己人。
都是做過事,能做事,也會做事的。
而不是那些,平日搖頭晃腦,隻會背聖人經義,隻知道寫詩詞歌賦,隻懂喊禮法仁義,真的去當官了,被幾個胥吏就能耍的團團轉,甚至被胥吏騎到腦袋上,作威作福的腐儒!
在賈種民眼,這些才是自己人!
才是值得尊重、愛護的人才。
而不是那些連麵都沒有見過,沒有共同追求和利益的所謂‘讀書人’。
可笑府尹錢勰,身在寶庫而不自知。
竟縮在府衙,不敢出來!
真真豎子!
丟盡了錢文僖公(錢惟演)的臉!
不過這樣也好……
賈種民邁步走到高牆前,高高舉起手中的聖旨,在數十名鋪兵的簇擁下,走進禁軍搭起來的人牆中。
然後,他朗聲說道:“開封府街道司臣種民,奉聖旨,準牒敕,張榜公示元祐三年戊辰榜禮部會試合格貢生名單!”
隨著他一聲令下,早有準備的鋪兵們,就已經搭起梯子,爬到了牆上,將早就熬煮好的糯米漿,刷到牆麵上。
接著,一張被卷起來,裝在一個長長的漆木盒中的特製的黃麻紙,便被人鄭重的取了出來。
這個時候,已經爬到了牆壁上的鋪兵們,接過了下麵的人遞來的鞭炮。
並將之掛到了早就豎起來的竹竿上。
伴隨著鞭炮劈啪啦的爆炸聲。
那卷巨大的長長的黃麻紙,就已經被鋪兵們整齊的貼到了牆麵上。
瞬間,無數目光都聚焦到了牆上的榜文。
>>章節報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