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軍本能地拍了一下方子業以提示,怕方子業踩了雷,不過很快李永軍便反應過來方子業還去過更大場麵,在看到方子業臉上的淡笑後就沒再有其他小動作。
方子業正襟危坐,微微欠身,聲音平靜而低沉:“領導,還有各位老師,雖說拋磚引玉很適合我這樣的晚輩。”
“隻是個人困鬱於見識,無能認知之外,我很感謝領導們給的機會,隻可惜腹中無物,想要誇誇其談都難,也就不敢班門弄斧丟人,更浪費各位領導和老師的時間。”
方子業都不太清楚今天外科會議的大主題,自然不會亂說。
每個省的醫學發展會議都有自己的重心,這個重心應該是業內的巨擘根據前些年的發展曆程來給。方子業的話沒有太多毛病,他的確是第一次參加這種會議。
方子業的話讓不少人都舒了一口氣,好像不少人都挺擔心方子業“年少有為”便“年輕氣盛’了,一不小心說了不該說的話,把氛圍拉到於外科係統不利的局麵。
在一些特定場合,寧願不說,也不能亂說。
這不是幾個人的私下會談,會議不會因方子業的拒絕而擱置,主持的領導再看了方子業幾眼後,便才把話題移交給目前鄂省外科學術委員會的主任。
這一次來參會的外科係統人員,除了方子業熟悉的骨科係統的人,中南醫院的王興歡院長、袁玉豐副校長等人也都在場內,實在是不適合方子業誇誇其談。
轉來轉去一陣,除了衛生健康委員會的“大方向’把控外,實際的細節發展建議,還是轉到了陳曉平老教授處。
這一次,陳曉平並未拒絕,接過了話權後便直述:“依托我們鄂省數代前輩的撐舉,我們省的外科水平,一直都是居於全國前列!”
“用更通俗的話來講,那就是其他地方能做到的操作,我們也能操作得來。別人能做的手術,我們也能做得出來。”
“可現下,僅論外科而言,我們隻是基本處於前列,卻輪不上頂尖,隻是在領頭隊伍這一撮,但還不是領頭人。”
“這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我們鄂省的醫學縱向結構,比起京都、魔都、羊城、蓉城,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拋開羊城和蓉城不講,我們鄂省的發展速度還是相對慢了些,這是什問題呢?”
“歸根結底,還是創新力度不夠。”
“我喜歡說實話,不是沒有,而是不夠!”陳曉平說完環顧一圈。
“其實說起來,我們的底子已經非常好了。不管是人才儲備,基礎設施等,原則上都不弱於京都和魔都…”
陳曉平先分析了結構,目前鄂省所處的位置。
隻論及華國的醫學水平,鄂省的醫學就不可能被完全忽視。可要論及綜合水平與影響力,目前京都的協和醫院,卻已經處於更超然一層。
陳曉平教授是同濟醫院的人,他已經帶著肝膽外科發展到了全國的前列,自己更是肝膽外科的院士之“相比起地利、硬性基礎,人才無疑是最重要的。”
“大家也都知道,目前而言,我雖然接了恩師的師承,還接手同濟醫院的這厚的底子。”“可比起師兄來,還是略遜色了一籌。”
“這不是我自謙,也不是外界的簡單評議,這也是一個事實。”
“吳師兄,神人也。”陳曉平舉起了右手,豎起了大拇指。
陳曉平院士的話,也把方子業等人帶入到了華國外科發展最巔峰的激情歲月。
陳曉平院士的恩師裘法祖,乃華國外科之父。
吳孟超老院士就是裘法祖老院士的學生,比裘法祖老院士隻小了八歲,是陳曉平的師兄。
可要論明白一點,那就是吳孟超老院士之後工作的單位是魔都東方肝膽外科醫院。
吳孟超老院士退休了多年,故去近四年,如今他工作的單位,依舊是華國肝膽外科的程碑。陳曉平道:“於我個人而言,想要帶隊超過師兄所在的單位,並不是想把師兄比下去,而隻是想達成良性競爭的夢寐。”
“隻有發展才能進步,隻有原創、研究,才能常青。”
陳曉平說到這,便沒有再繼續誇誇其談:“外科的發展,如今已經過了專科專精,專病專研的單純階段。”
“基礎的解剖,標準的術式,前輩們已經用自己的心血都把路搭好了。”
“但剩下的路,不應該隻是去炒剩飯。”
“不要總是沉浸於自己熟悉的舒適區,爭來搶去,在原有的一畝三分地不斷爭分。”
“還是要著眼到更前方一”
“隨著診斷、檢驗技術的不斷發展,我們現下的臨床,會麵臨各種各樣陌生病種,新病種,更加精細化的診斷,也必然要求我們要將陌生病種轉化為熟悉病種。”
“總是依托於前輩們的那些餘糧,是會返貧的!”
“所以,再細分一下,現下的主要發展方向有這幾個,第一個就是新的診斷方法,然後是新的器械於臨床中的應用,第三個便是新的輔助器械,第四個就是新病種的標準化治療方案。”
“我指的並不僅僅是我們肝膽外科,任何外科,任何亞專科的前方,都應該是這樣子的。”“在現下,隻有技術才能變革,隻有新的器械動能,才能打破原有的僵局。”
“我覺得,我們在座的各位專家教授,還是有實力可以撐得起這些板塊的。”
“不要墨守成規嘛,有時候在條件、技術等都成熟的情況下,稍微大膽一點。”
“在這,借用吳老的一句話,個人的臉麵怕什呢?失敗幾次又能如何?”
“哪怕是被現在的病人和家屬謾罵了,哪怕是被人說了庸醫,又能如何?”
“哪個外科醫生的成長都一帆風順?”
“而且,從更長遠的角度說,沒有患者、外科醫生的試錯,也就沒有新的治療方案了。”
“失敗是成功的必然!~”
“病人於困苦之中願意陪著我們賭,我們也不應該惜名,這名氣能有多少用?!”
陳曉平當然又敲了敲桌麵:“當然,我們不能為了創新而創新,為了突破而突破,為了創新和科研,就把病人不當人,隻是當做材料了。”
“還是提前要做好各方麵的風評。就是風險評估。”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難道我們就真隻是想,吃一吃其他人的剩飯,總是在自有的一畝三分地,就這彎頭低腰一輩子?”陳曉平老教授的話,有一定的煽動性,道理肯定也是有的。
不過,在座的人都不是小孩子,更不是衝動的青少年。
類似的話,不僅是鄂省在說,京都也在說,魔都也有人說,蓉城、沙市、羊城、杭城等稍微有些醫學底子的地方都會如此說。
能進入到今天這個會議的,已經完全脫離了最基礎的溫飽困境。
所謂飽暖思淫、欲,欲望是越來越強的。
可現實就是,你的欲望越強,就越來越覺得階級固化了。
因此,陳曉平的話說完了接近一分鍾,都沒有任何人去承接他的話。
場麵一時間有些冷場。
好處大家都知道,隻是難度,無異於登天。
再造一個巔峰,若是那容易的話,以華國的人口基數,一個人都能再造一座巔峰,現在太陽係都容不下華國了。
華國和全世界都人才濟濟,越是往前走,越能發現,有些天才的出現,就是為了承托一部分天才“更天才”!
既生瑜何生亮,並不是故事的傳言。
看到冷場後,負責主持會議的“領導”便道:“其他教授們也可以暢所欲言嘛,這是開會,是討論,並不是軍令狀。”
王興歡雖然是中南醫院的院長,是傑青,是長江,可畢競在麵臨外科係統大佬陳曉平老教授,還是晚輩了。
既是晚輩,也不能太讓自己專業內的老前輩的話落得太空,他低聲笑著道:“陳老師,發展和科研固然是好的,隻是難度也大啊。”
“第一是競爭大,同一個方向,前赴後繼者眾,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沉寂於泥潭,不得自拔。”“第二是道路崎嶇,有些路根本就走不通,即便是想到了好點子也無法付諸於現實。”
“第三是挑戰中困難重重,再加上現下的醫療環境。”
“也與數十年前頗為不同。”王興歡非常本分地點出了幾個大家都不願意冒進的理由。
本就沉默的眾人瞬間沉默了。
如果說前兩者,大家都還可以想辦法克服的話,那第三條,就真如一把枷鎖,讓眾人動彈不得。莫說是去做新病種的手術需要冒的風險了,哪怕是常規手術出現了醫學固有的意外,因現在自媒體的發達,都會被掛在網上。
“王教授說的很對,醫學哪有那多確定性?醫學這個東西,從始至終都是不確定性居多。”“現在的診療關係,仿佛一旦達成,就像是買了保險一樣,哪怕是術後的效果不那好,就是舉報、聚眾鬧事,打官司……”
“更有則是,直接掛在了網上。”
“哪怕是因為門診病人太多,偶爾相處的態度不夠好,都會被埋怨。”另外一位教授也補了一句。也有人道:“要創新是固然的,但醫學的創新,麵向的底材是患者,是人。”
“自然隻能循序漸進,要有極高的把握之後,才敢小心翼翼地邁出第一步。”
“現在的客觀環境就是,我們寧願做二十年基礎科研,都不敢輕易將基礎科研的東西帶到臨床中來。”“細胞不會怪你的…所以,哪怕進步的速度慢一點…至少能得一個獨善其身。”
鄂省的醫療基礎水平很高,因此,鄂省的教授,平均素質、認知麵、積累也是屬於相對翹楚水平。在坐的人,哪一個不是有很多篇文章,有一些小方向創新的?
但你能輕易把這些創新放進臨床中?
並不能!~
牢騷聲開始多了起來。
李永軍這會兒,用筆記本假裝記筆記,然後把筆記本遞給了方子業。
“子業,你現在知道了陳宋院長的“偉大’之處了?”李永軍問。
方子業偏頭掃了李永軍一眼,雖然沒有回話,可內心早已震蕩。
真實的軍區療養院是什樣,方子業見過。
大貓小貓三兩隻。
陳宋院長一手搭建起來的軍區療養院、研究院,第一個就解決了醫療糾紛的問題。
不用你負責,你隻要負責治療,治死治活是療養院的事情,你隻要負責的就是你完成的業務指標。指標不能太誇張,你達不到指標,滾!
教學醫院可不是療養院,說你如果沒有治療好,或者是出了什變故,醫院就負責給你處理一切後續了。
牢騷持續了大概五分鍾。
最後還是一位行政人員打破了僵局,他抬了抬手:“各位教授提出的難題,我們都清楚了,其實我們也覺得很開心。”
“比起十幾年前和二十年前,很多人都說基礎設施不夠和經費不夠,現在至少各位教授沒有說經費不夠了。”
“隻是吧,人文環境肯定是必須的。這是底線。”
“所以我們還是要穩一點,更穩一點,把前期的工作都做得再好一點。”
“這不僅僅是我們的醫療係統如此,其他的係統,一概如此。”
“比如說公共運輸係統,他們的程序,比我們更加複雜得多。”
“也有很多人抱怨過,但我們的原則,一貫都是,嚴格執行,以人文為本,哪怕不搞了,也不能舍棄質量而追求數量。”
“其實我們的意思呢,還是希望我們省的教授們啊,可以以追求質量為主,以大課題為主,以基礎科研、基礎性的大突破為主。”
“臨床的突破肯定也要·……”
“我這,大概總結了一下各位教授的反饋。”
“第一,基礎科研,路程遙遠,突破極為困難,幾乎沒有可能,所以隻有一小部分教授,願意花費一小部分時間順帶把這些東西,提在了手。”
“這主要是現在的職稱評價體係與科研掛鉤了。”
“並不能全心全意地致力於基礎科研的突破,關於這些呢,我們也在想辦法,包括國家也在想辦法,以後可能會探討出一個可行的點子出來。”
“作基礎科研,是需要耐得住性子的,是要做好長期沒有研究產出,耐得住寂寞,熬得住的。”“但基礎科研很重要,非常重要,是學科發展之根本。是競爭力提升的核心根本。”
“我們一直都很重視基礎科研,我們省,今年撥下來的經費中,至少有百分之六十,是要灌注進醫學基礎科研中的。”
“我們鄂省醫學水平,能夠居於全國前列,依托的也是這一點。”
“其次,我們不能研而不用。”
“不用的研究是最沒有……”“行政人員’不是專業的醫生,當然就隻能從大框架上進行總結。方子業也不怪他們,因為沒有幾個真正的教授,會願意脫離臨床而去任“專業行政’職務。即便有這樣的人,也多是博士畢業後就轉成了行政,缺少真正的臨床經驗。
話將近到結束時,一位行政人員又提出了:“去年,我們鄂省的研用結合就做得非常好,我們鄂省醫療團隊專享的醫學專利“四肢微型循環儀’,就廣泛用在了我們國家醫學的各個領域。”
“這一定程度上,也推進了我們省的醫學發展速度,將醫學科研與當地的經濟發展結合在了一起。”“更具體的數字,我這就不贅述了,反正是惠及了很多患者,很多企業,很多工人,造就了不少的崗位。”
“而類似於這樣的方向,就是我們非常樂意看到的發展規劃,也願意重點扶持!~”
“微型循環儀’的好處,可不隻是方子業一個人吃到了,廣白集團將生產線放在了鄂省,稅收、就業,還有“行政業績’!
隻是,提到這個,還是有人點了一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微型循環儀能成功改良自心外循環儀,但也不好完全複刻。”
“就目前而言,除了四肢微型循環儀之外,國內外往這個方向走了近兩年,也就是脾髒的微型循環儀有進展性的消息。”
“其他器官,如肺髒、肝髒、腎髒的微型循環儀,都還沒搞明白。”
“所以,這種偶然性的課題,是需要一定機緣的。”
“方教授,你說是吧?”說話的教授方子業並不認識,但對方依托於陳曉平的介紹,認識了方子業本人。
此刻特意將話題轉移到方子業處,希望方子業可以說句話,免得方子業天天作為“別人家的教授’拿來PUA大家。
這個教授剛說完,坐在了方子業正對麵的一個半禿大齡中年便道:“向主任,這種運氣成分的科研成果,真沒有必要一提再提了。”
“您這樣說得多了,反倒會讓方教授覺得不適,更容易讓其他人對他產生芥蒂。”
“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們外科的方子業教授從未因此倨傲和沾沾自喜,就如湯教授所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如“洛神賦”這般的佳文,千古無重文。”
“我們外科係統雖然沒有那小氣,可也沒有必要總是拿出來說一說,不然萬一方教授被我們這些老人記恨或者打壓了,您可得負責!”
這些話,說的還是挺漂亮的。
既表達了自己想要說的意思,也比較隱晦地講了自己的觀點。
叫向主任的人看著這一群老頑童混不吝,臉色略有些青紅,張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本來啊,像什我可能因此記恨年輕人,打壓他這種話,就不該出現在這樣的場合。
就算可以這想,但能這說?
可外科這些人,就是不按照常理出牌。
“一群老狐狸!~”李永軍再給方子業寫了幾個字,推了過來。
方子業看完點頭默認,也不敢說話。
向主任很快回道:“有成績該嘉獎的,該鼓勵的還是要鼓勵的。”
“我相信我們外科的教授,都很大氣,並不會因為我們誇獎了方教授就起什小心思。”
“我所了解的外科,可沒有這狹隘。”
“方教授做出來的突破,還是具有標杆性質的,我們還是要好好地研究。”
“畢竟,現下,其他省份的人都在想著研究複刻“四肢微型循環儀”的研用結合,我們如果就此放棄了,那就真的貽笑大方,舍近求遠了。”
“方教授,我們還是按照章程吧,你大概分享一下你的研究思路。”
方子業聽了,點了點頭,一句話把會場炸了:“我的研究底層思路,是來自原京都協和醫院血管外科的李永軍教授。”
“這個研究思路,是李教授打算在協和醫院做的,隻是陰差陽錯地耽誤了,然後正好我遇到了,就一拍即合。”
“如果真要問研究思路,真正原創就是我身邊的李永軍老師,我是幸運之中摘了桃子的人。”“李老師大氣,並未予以計較。”
“在此,我接著這個機會,當著所有人的麵,給李老師非常真摯地說一句道謝,感謝李老師對晚輩栽培的拳拳之心。”
李永軍錯愕地看向了方子業,沒想到過方子業會這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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