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握著門把的手,僵住了。
李追遠的記憶力很好。
當李蘭說出這句順口溜時,少年腦海的意識立刻回到了那年黃昏:
學校放學鈴響起,同學們都已離開教室,
他與譚文彬站在教室門口,譚文彬招呼仍趴在課桌上的鄭海洋一起走。
見鄭海洋仍沒動靜,譚文彬走上前拍他的背,拍出了「吧唧吧唧」的水聲。
下一刻,
鄭海洋猛地抬起頭,臉色蒼白渾身溢出水的同時,喊出了剛剛李蘭所說的那段話。
李追遠將手從門把上挪開,慢慢轉過身,再次看向李蘭。
她很平靜,沒有歇斯底,保持著她一直以來在外人麵前時的優雅。
嘴角的溫柔笑意,仿佛是一種篤定,篤定於自己的兒子在聽到這番話後,會有反應。
李追遠沒打算在李蘭麵前表演成一個普通人,首先,偽裝不一定能騙得過眼前的這位「老戲骨」,亦是自己表演道路上的啟蒙恩師。
其次,李追遠並不清楚,李蘭具體知道些什,她的職業背景,一直籠罩在一片迷霧中。
退一萬步說,他沒經過前台聯絡,直接叩響房門,就已說明他的不普通。
因此,李追遠不打算繞彎子了,直接開口問道:
「你去了那片海底?」
李蘭在那張沙發椅上重新坐下,泡起了第二杯咖啡。
李追遠不喜歡這種被人「引導」的模式,他更適應「引導」者的角色,哪怕是趙毅在與自己相處時,也無法避免地落入自己的下生態位。
但李蘭是一個特例。
她是少年最反感的「引導」者,卻又是「引導」少年次數最多的人。
李追遠走了過來,在李蘭對麵的椅子上坐下。
李蘭:「你那張椅子有點高,要不要和媽媽換一下。」
李追遠搖搖頭。
李蘭:「要加糖?」
李追遠:「不用。」
李蘭指了指新泡好的咖啡:「你嚐一嚐。」
李追遠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李蘭:「味道怎樣?」
李追遠:「一般。」
李蘭:「媽媽也是這覺得,這是別人送的,那個人應該也是被蒙騙了。下次,下次媽媽親自手磨....
李蘭頓了頓,
笑著繼續道:
「媽媽親自手磨豆漿給你喝。」
她,是真的變了。
從張嬸小賣部接電話,到客房見麵以來,李追遠沒有偽裝表演,一直在做自己,按理說,這其實是對她最大程度地刺激。
但她真的是毫無反應,正常得,真就像是一個知道過去有虧欠現在想好好做一下彌補的母親。
李追遠將手中的咖啡杯放回茶幾,目光看向窗外。
李蘭:「沒錯,那片海,我已經下去過了。」
李追遠將視線挪回李蘭:「你想知道,媽媽在那看見什了嗎?」
李追遠微微側頭,開口道:「條件。」
很多子女會埋怨父母不懂自己有代溝,很多父母會苦惱子女不願與自己交心,這種問題,在他們母子之間,壓根就不存在。
畢竟,他們是曾彼此互撕過對方人皮的親密關係。
電話客房順口溜;打窩讀漂提竿。
李蘭輕輕歎了口氣,抬手理了一下耳邊的發絲。
「不是條件,也不是要求,而是請求。」
李追遠目光下移,盯著那杯不好喝的咖啡。
少年忽然有些想念,以前的那個李蘭了。
李蘭:「以前,是媽媽的錯,是媽媽沒有做好一個母親該有的角色,小遠——」
李追遠:「我已經不需要母親了。」
李蘭點點頭,麵露苦笑。
李追遠:「我以前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需要所謂的母子關係,但我確實是不想撒手的,但現在,我確認了,我不需要。
我覺得你對待爺爺奶奶的態度習慣,很值得我學習。
我會以超過國家法律與社會道德的平均值標準,來養你。
所以,我不管你是病情更加徹底的嚴重了,還是你所說的真的痊愈了。
我都希望,不要再出現無關且無意義的互動。」
「二十四小時。」李蘭吸了一下鼻子,手背擦了一下眼角,繼續道,「小遠,我知道你能做到,哪怕是演戲,你陪媽媽,演二十四小時的母子。」
李追遠:「結果。」
「我會告訴你,我在那片海底看見了什,以及」李蘭伸手指向自己的臉,「現在坐在你麵前的我,到底是不是你真正的生物母親。」
李追遠沒急著回答,隻是開始往咖啡杯,一塊一塊地放糖。
李蘭:「小遠,你當然可以嚐試以其它方式來查驗媽媽我現在的狀況,如果你覺得,自己有足夠把握成功的話。」
潤生哥就在房間外。
李追遠隻需喊一聲,潤生就能進來,
少年可以強行對李蘭進行檢查。
但李蘭說得對,自己無法保證,在李蘭不配合的前提下,有足夠的把握。
再者,無論以前的李追遠有多「恨」李蘭,也從未想過要通過暴力的方式來報複,正如李蘭當初「恨」自己恨到了極致,卻也未曾對自己進行肉體上絲毫的傷害。
無關孝道倫理,假如麵對李蘭,自己還需采用非正常手段的話,就恰恰說明,自己輸了,輸得很徹底。
少年將咖啡再次端起,一飲而盡。
加了很多糖後,這杯不好喝的咖啡,變得更難喝了。
「成交。」
李蘭打開了自己的行李箱,麵的東西很簡單。
一套換洗衣物,一不同顏色的文件袋,一塊做工精致的懷表。
李蘭:「媽媽忘了,沒有帶合適的衣服。」
李追遠:「你沒忘,你是故意在鋪墊,鋪墊著讓我陪你去商場買衣服,鋪墊著那塊爸爸當初送給你的懷表。」
李蘭:「女人打開自己的衣櫃,說自己衣櫃能穿的衣服不多,從而暗示自己的丈夫或者兒子來陪自己去逛街買衣服,這不是很正常?
心血來潮下,將當年的定情信物拿出來,向自己兒子展示一下,回憶一下青春,這難道也不正常?」
李追遠:「家有個叛逆期的兒子,不也正常?」
李蘭捂著嘴笑了,道:「,別人十七八歲才叛逆期呢,你才多大啊?」
李追遠:「我大二了。」
李蘭將懷表取出,放在手心,將它打開。
懷表還在走,背蓋,嵌入的不是照片,而是一片銀杏葉標本。
「你說,你爸爸傻不傻,說第一次見到我時,我正好從一棵銀杏樹下走過,他就摘下了一片銀杏葉,收藏了起來,還把它當做禮物,後來送給了我。」
「傻。他不知道你從他麵前走過時,步速身姿角度以及和陽光的搭配,都是計算好了的。」
很小的時候,爸爸就曾抱著自己,去過那所校園的銀杏樹下,給當時他以為還不懂事的兒子,細心描述與自己妻子的第一次見麵。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兒子根據他的描述,腦海中浮現出了那個畫麵,得出的結論是—這種走路姿勢,不合理非常累。
李蘭指了指客房的鏡子:「兒子,你這話就說得沒良心了。你自己照照鏡子,如果媽媽當年沒有精挑細選,哪有你現在這副模樣,你打出生起就很好看,而且越長大越好看。
都說小姑娘小小年紀就能看出是個美人胚子,男孩,其實也一樣。
你這模樣,肯定很受別人第一眼喜歡,所以,你不能占了便宜後,還挺直腰杆指責媽媽的不是。」
「你去找過他了?」
「啪!」
李蘭將手的懷表閉合。
「你答應過媽媽的,要配合演出。」
「作為離異家庭的孩子,問自己母親關於父親的事,會出戲?」
「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
「我不信。」
「以前可以知道,現在不行,連你北爺爺北奶奶,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的小兒子,現在究竟在哪。
每個特殊單位,都有自己的保密條例,你爸爸現在所在的位置,保密等級甚至高過你導師手剛啟動的集安人防工程調查。」
李追遠:「快進吧,下一場。」
李蘭:「媽媽沒帶衣服來,兒子,陪媽媽去商場買衣服吧?」
李追遠:「好。」
李蘭站起身,對著鏡子,簡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與衣服,然後走到房間門口,打開門。
潤生單膝跪在門口,手掌還壓著那道普通人看不見的陰影。
房門被打開後,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女人,潤生喉結動了一下,他曉得小遠是來見誰的,他更是曾親眼目睹過,那晚小遠在小賣部接完這個女人的電話後,蹲在水渠邊做出的自殘行為。
因此,潤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稱呼眼前這個女人,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應該稱呼。
如果此時麵前有供桌有黃紙且天還黑著,他會燒紙問一問陰萌。
雖然陰萌.大概也無法給出什建議。
李蘭對潤生笑了笑,道:「我現在要和我兒子出去散散心,你們要一起來?」
潤生側過頭,看向站在李蘭身後的李追遠。
李追遠:「潤生哥送我來的,他現在要回去了」。
少年現在不喜歡演戲,即使眼下必須要演,他也不希望有明確的觀眾。
潤生搖了搖頭,道:「我要回去種地。」
他察覺到,自己掌心下壓著的這位,也做了搖頭的動作。
「那我們走吧,兒子。」
李蘭想牽起兒子的手。
卻見李追遠將雙手插在褲兜。
李蘭就改為幫自己兒子整理了一下衣領子:
「好看的,我兒子是個小帥哥。」
母子二人並排離開,等他們的身形消失在電梯口拐角時,潤生將自己的手鬆開。
一個臉型瘦削的中年男人,身形浮現。
李蘭剛剛的話,化解了誤會。
潤生:「不好意思。」
男子:「技不如人。」
潤生:「的確。」
男子:
「......
電梯下行,來到底樓後,李蘭帶著李追遠走到大飯店門口,那停著兩輛計程車,李蘭帶著李追遠坐了進去。
李蘭:「師傅,去百貨大樓。」
車子剛發動時,餘樹拿著魚竿與空空的吊桶正好經過這。
他看見了坐在計程車後車座上的李蘭。
李蘭對他微微點頭。
餘樹低頭致意。
等抬起頭,透過駛出中的計程車車窗,看見坐在李蘭身邊的那個少年時。
餘樹皺眉,這孩子,好眼熟,隨即,他記了起來。
「是他?」
這孩子的麵相,明明沒變,可怎給人感覺又像變了很多?
餘樹下意識地掐起手指。
算著算著,
他身子一陣搖晃,兩行鼻血流出。
旁邊有同樣剛剛在濠河邊釣魚的人經過,見狀忙上去扶住他,安慰道:
「老哥,不至於不至於,就算沒釣到魚,也不至於氣成這個樣子!」
百貨大樓所在的南大街位置,是南通人最愛逛的地方。
因為,除了這,南通人也沒第二個能逛的地方。
時下的人,還不怎習慣認品牌,隻認商場。
任何買到手的商品,介紹時說一句在百貨大樓買的,就能自動高一檔。
周末,麵人頭讚動。
坐扶梯,得排隊。
而且有很多小孩子,在這不斷來回地坐扶梯體驗。
商場,隻有上去的扶梯沒有下來的。
畢竟你上去時是為了買東西,下來時已經消費好了,就不用伺候了。
這些孩子先坐扶梯上去,再跑樓梯下來,回來繼續坐,一個個的,臉上都是汗。
不過,當李追遠與李蘭站到扶梯上時,原本站在前麵正在嬉笑的孩子,回頭看了看李蘭,都安靜了下來。
李蘭彎腰,湊到李追遠耳邊問道:「媽媽我,這嚇人?」
李追遠:「大概是因為他們真的有媽媽吧。」
李蘭:「你以前演得可好了,今天怎回事?」
李追遠:「我在演一個被母親丟到鄉下,不聞不問兩年的兒子。」
李蘭:「你的生活費學費換季衣服,我都定時給的。」
李追遠:
「什都不給的留守兒童,反而更想自己的媽媽,對媽媽有著更美好的幻想。
物質條件充裕的兒童,往往會更矯情,想要去追求母親的陪伴,不知滿足,得隴望蜀。」
李蘭:「我是不是還得誇獎你的敬業?人物小傳做得不錯。」
李追遠:「另外就是,徐秘書在這方麵真的不合格。
你給我的生活費,我早就不要了。換季衣服也沒要,爺奶怕浪費,就改了改,給石頭虎子他們穿了。
至於學費,我上大學不需要交學費,就算不算獎學金,每年還有學校給的補貼。」
李蘭:「小徐能當我的秘書,隻是因為她會講南通話,她確實有點笨。」
李追遠:「嗯。」
李蘭:「不過,你應該是不在乎這些的,拿不拿你都無所謂,也懶得折騰,怎就全都拒出去了?」
李追遠沒回答。
是太爺幫他拒絕的,太爺說,不拿你媽給的錢,以後才有底氣在她麵前給她甩臉色。
太爺說得對。
雖然是演戲,但也正因這兩年沒用李蘭的錢,李追遠才能演得「有骨氣」。
見兒子不回答,李蘭又問道:「我的兒子真厲害,上個大學不僅不需要家花一分錢,還能有的賺。」
李追遠:「要家錢的。」
李蘭:「哦?」
李追遠:「太爺會給我錢。」
李蘭:「花在哪?」
李追遠:「攀比費。」
在太爺眼,小孩學習好永遠不是排在第一位的。
還得穿得比別人好,吃得比別人好,用得比別人好。
太爺說過,小孩子和大人都虛榮,但小孩子的虛榮便宜得多,所以滿足小孩子的虛榮,最劃得著。
李蘭:「三江爺爺,確實和村其他人不一樣。」
李追遠:「太爺對你的印象很一般。」
李蘭:「嗯,因為他看出來了,我對人和事的不在乎,他曾當著你爺爺的麵,指桑罵槐,說我是塊永遠都捂不熱的石頭。」
李追遠:「太爺看人,真準。」
李蘭:「他在你這,不就看走了眼了?因為你比我在這個年紀時,更會演。」
李追遠:「我和你,是不一樣的。」
李蘭:「哪不一樣?」
李追遠:「你在我眼,和徐秘書在你眼一樣。」
李蘭:「兒子覺得自己媽媽不如自己,這話落在媽媽耳朵,是一種青出於藍的欣慰。」
不斷的坐扶梯,坐上一層後,再拐彎,去對麵,再繼續往上坐。
越往高樓層,人越少,上麵賣的是家電和高檔服飾,
李蘭:「其實,村那位算命的阿姨,也瞧出來我的問題了,我一直都知道,她不喜歡我。但她的女兒,除了我以外,沒朋友,她隻能忍著。
另外,現在,三江爺爺,應該不好意思再說我是塊捂不熱的石頭了吧?」
李追遠點了點頭:「因為有四個伯伯的襯托。」
李蘭在村,簡直就是孝女的典範。
不止是英子,周圍村子,其實有不少女孩能得到繼續被家長支持念書的機會,就是因為有李蘭的示範性在前。
李蘭:「我如果是你爺爺,就不會勒緊褲腰帶,幫我那四個哥哥,成家娶妻。
我那四個哥哥心地其實都還可以,但沒一個是有主見有脾氣的,留在身邊當老兒子,你爺爺和奶奶,日子能過得更舒坦。」
李追遠:「他們現在開始舒坦了。」
李蘭:「這是沾了社會發展物質條件提升的光,你讓他孫子輩和兒子輩當時一樣,為了那點東西必須得算計來算計去,你看他們孫子輩的,還會不會這孝順?」
李追遠:「媽,你出戲了。」
李蘭:「兒子,媽在教你。」
最頂層到了。
這待售的衣服,掛得沒下麵幾層那密集,每件衣服之間的間隔很廣,空間很寬,更適合人穿行其間逛看,但反而人氣寥蓼。
是有人會特意過來看看,哪怕買不起也要來開開眼;但絕大部分人,會刻意避開自己消費不起的區域。
這的銷售員,衣著更正式,站在那,掃視客戶的目光與神情,宛若以前國營商店的阿姨們,被起戰降臨。
不過,李蘭的氣質擺在這,當她出現時,銷售員們馬上熱情地靠了過來進行介紹。
接下來,李蘭進入正常女士購買衣服的流程,
不停地試衣服,不知疲倦,而且每換一套衣服出來,都要一邊照著鏡子一邊詢問自己身邊男伴的意見。
李追遠扮演著一個正常的兒子,表現得很敷衍很不耐煩,坐在一張軟凳上,隻需要不斷重複:
「好看,好看,好看——.」
不過,李蘭倒不是光試不買,她要了很多套,連帶著李追遠手中喝的,也實現了從涼白開到汽水到牛奶的躍遷。
最後,李追遠手還被塞了一罐健力寶。
結帳時,李蘭開心地看著李追遠:
「好了,下麵要幫我兒子買衣服了,我兒子長得好看,天生的衣服架子,給你選衣服是一種享受。」
「我有衣服穿。」
「正常孩子聽到買新衣服不是應該表現得很興奮很迫不及待?」
「是你那個年代。」
「女士,你好,這是發票收據。」
「嗯,兒子,幫媽再核算一下。」李蘭對銷售員很驕傲地道,「我兒子數學很好,算數又準又快。」
周圍的銷售員們馬上恭維附和。
誇這孩子一看就很聰明,誇這孩子以後肯定能考上大學。
李追遠把單子算完了,遞回櫃台,道:
「有一個錯誤,錢算少了一筆。」
李蘭無奈地看著李追遠:「媽剛誇你聰明。」
李追遠回應道:「好孩子應該誠實守信。」
李蘭拿出錢包,準備付帳。
她錢包很新,平時應該不怎用,但麵塞的錢,很厚很厚。
普通人家,辦喪事時花銷多,可主家人兜,都遠不至於揣這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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