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萌瘦了。
但也比以前更白了。
果然,少曬太陽,確實有助於美白。
怪不得那些鬼,基本都是麵色慘白。
“小遠哥!小遠哥!小遠哥!”
陰萌一隻手繼續卸門板,另一條胳膊早已忍不住從縫隙探出來不停揮舞,生怕人沒看見,就這走了。
喜悅與急切,溢於言表。
然而,當她看見站在少年身邊的女孩時,眼睛當即一瞪,麵露不敢置信,發出驚呼:
“哦,天天天!”
阿璃居然跟著小遠哥出門了!
陰萌此時真有種地下一日地上一年的恍惚。
卸好門板後,李追遠走進鋪子。
棺材鋪本就陰氣重,還是陰家的鋪子,空置這久,一進來就聞到一股深深的黴潮味。
老家具上都是灰,坐沒地方坐,茶水也沒法燒,甚至想找塊抹布擦擦都找不到。
顯然,陰萌也是第一次剛回來。
時隔這久,再次見麵,陰萌很是激動,有很多話想說。
但凡換做其他人,她都可能早就撲上去和他哈哈大笑,又哭又鬧,盡情抒發自己壓抑許久的情緒。可是,她麵前的是小遠哥,小遠哥身邊站著的還是阿璃。
陰萌現在表現得,似火山噴發又被堵回去,再欲噴又被堵,胸口劇烈起伏。
李追遠想到了個最合適的抒情解壓方法:
“吃火鍋。”
陰萌愣了一下,隨即用力點頭:
“好。好!好!”
鋪子啥都沒有,不可能做得出飯,當然,她也清楚自己做的飯不適合招待親朋,隻適合款待仇人。在地獄這久,除了看書練一些術法琢磨些東西外,起初,大部分閑暇時間她都是用來想念夥伴們。漸漸的,想念夥伴們的時間被壓縮,越來越多的時間被用來想念吃的。
她會經常坐在大殿門口的台階上,舉起手,做拿筷子動作,想象著把一大筷子毛肚擱紅鍋燙多少秒,再提起來在油碟滾一滾,最後送入嘴,體會著咀嚼時的那種脆感與飽滿。
想象完後,先擦擦嘴角,再連續咽好幾口唾沫。
陽間的美好,在那一刻被徹底具象化了。
原來,想念陽間的親人,是有時效性的。
怪不得陽間的人祭祀逝者,都喜歡擺上酒水菜肴供品,因為地下的人,是真想也是真饞這一口啊!“婊媛,開門嘍,開門嘍!”
火鍋店還沒到開門時間,陰萌去敲門。
門開了,老板娘瞧見陰萌,很是驚訝道:
“萌萌,你回來啦?”
“嗯,回來了。”
“你男人呢?也回來了?”
驤婊左看右看,尋找陰萌的男人,隻看到一對少年少女,沒瞧見跟著一起回來的成年男性。街上都在傳,陰家的閨女傍了個大款。
那大款不僅人俊得不像話,對陰萌也好,寧願花錢把鋪子空租下來,也要給陰萌留個念想。這話是從街道辦傳出來的,肯定保真。
後來,曾租住過棺材鋪的張秀秀,還多次回來打聽詢問那人是否再回來過。
就被街上鄰居們認為,是這丫頭眼瞅著萌萌過上好日子了,也想飛上枝頭變鳳凰。
其實,真不怪鄰居們做此聯想,主要是趙毅的個人形象就擺在這,他是真能靠臉吃軟飯,且已經連吃了好多碗。
趙大少也就在李追遠麵前會被壓一頭,經常吃癟,但在外麵,在整個江湖上,那也是響當當一大號人物。
陳曦鳶是對趙毅有刻板印象的偏見,她是特例。
實則江湖上不知多少女俠,反而對這種心狠手辣、無所顧忌的人設,感到憧憬,幻想著他荼毒整個江湖獨寵自己的美好畫麵。
“啊,他沒回來,我自己回來的。”
“哦,那也好,回來了好,,回來了好,在家待多久啊?”
“應該會待挺長時間吧。”
“暫時不走了?”
“嗯,暫時走不了。”
“哦,那也行,金窩銀窩不如咱家草窩,在家待著多好,是吧?”
許是用不了多久,街上就會傳來新的閑話。
陰家那丫頭,被那個長得英俊又有錢的大款踹了,灰溜溜地回了老家。
等以後,潤生來到鬼街找陰萌時,閑話又會順理成章地進一步升級。
看吧,這是夢醒了,認清現實了,隻能找個老實人嫁了。
現實就是這樣,有人喜歡嚼舌根,有人批判嚼舌根這種風氣,大部分人,喜歡一邊批判一邊嚼舌根。李追遠知道,現在的陰萌無法離開鬼城。
先前在店鋪門口,隻隔著個門板,少年也是先聽到頭傳來動靜才停下腳步的。
當陰萌抬起頭露出那張臉前,李追遠都無法確定那是陰萌。
以李追遠現在的精神意識水平,不可能在氣息探查方麵如此遲鈍。
這意味著,陰萌的氣息發生了變化。
她身上,流淌著黃泉的氣息。
大帝給了她自由,卻並未徹底鬆開鏈子。
這是李追遠在談判桌上,爭取來的讓步。
並非實質性上的突破,隻是態度上的軟化。
可你若是不去爭取,不去表明態度,連這個都不會有。
自己那位師父,還真是以往那個樣子。
喜歡收一桶蜜餞,賞一顆甜棗。
“婊娘,火鍋,煮火鍋!”
“我這還沒開門,菜還沒備好……”
“先煮起,底料有現成的嘛,先煮起,有啥子上啥子!”
“那好,你先坐,坐。”
選了角落位置坐下。
看著火鍋盆被端上來,上麵躺著的牛油、辣椒、花椒,陰萌不住地咽口水,雙手拿著兩根長筷子,開心得幾乎要舞起來。
李追遠:“有位司機載我們來的,我去喊他過來一起吃。”
陰萌:“我去我去!”
問清楚停車位置後,陰萌也沒親自去,在門口對一位挑著菜簍子的婆婆說了一聲,那婆婆點頭說好。劉昌平被喊來了。
頭頂雞窩,明顯昨晚就沒睡好。
在車,半夢半醒間,老是覺得前麵有隊伍在走,隱約間又聽到有很多人在叫,一次次驚醒,又一次次稀糊塗睡去。
他覺得,這地兒真邪性,鬼城不愧是鬼城。
其實,真正倒黴痛苦的不是他。
而是那些好不容易獲得朝拜機會,千迢迢而來的各地鬼物。
來一趟可真不容易,得湊足盤纏、組織鬼手。
結果就差臨門一腳了,忽然發現“太子的龍替”停在巷子。
昨晚不曉得幾波鬼夢想破碎,嚇得屁滾尿流。
進了火鍋店,坐下後,劉昌平對李追遠道:
“小遠哥,我打算待會兒上去轉轉,反正來都來了。”
李追遠:“嗯,上去燒個香拜一拜,求個心安。”
劉昌平臉有些發紅,他就是打算這做的,但還是擺擺手道:
“瞎,我不信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哈哈!”
劉昌平看向陰萌,一開始隻是覺得有點眼熟,隨後認出來了:
“啊啊啊,你你你,我見過的!”
第一批的菜上來了。
陰萌:“啊啊啊,我我我,開吃開吃!”
她是真餓了。
這時候,陰萌感受到小遠哥阿璃坐自己麵前的好了,不用聊天,不需說話,隻需吃飯。
整個用餐期間,陰萌都在報複性飲食,字麵意義上吃到頂嗓子眼兒。
“呼……”
陰萌心滿意足地舒了口氣。
“婊媛,結賬!”
陰萌將手探進官袍袖口,取出來一遝紙錢。
“額……”
李追遠去結了賬。
劉昌平吃完火鍋後,就上去燒香了。
李追遠這邊則又回到了陰家棺材鋪。
有老街坊老鄰居瞧見鋪子開門了,就過來瞅瞅,與陰萌聊聊天寒暄客套一下。
陰萌後腰靠在櫃子上,一邊撫著撐起的大肚子一邊做回應。
後來發現這樣實在是太吵了,不方便自己和小遠哥講話,就起身把門板又裝了回去。
“啪嗒!”一聲,打開燈,鋪子一下子變得暗亮暗亮的。
李追遠將手的豆奶喝完,放到一邊。
這是剛吃飯時在火鍋店點的。
阿璃趁著少年走向陰萌背對著自己時,默默地將空豆奶瓶拿起來,放進自己的包。
不出意外的話,這瓶豆奶接下來將會跨越千山萬水,收藏進南通家的收藏室,在一眾健力寶,獨領風騷。
李追遠看著陰萌,沒問她過去過得好不好,也沒問她具體生活細節。
他可以演,但在熟悉自己的人麵前,沒什意義,他曉得自己要是噓寒問暖,陰萌反而會非常不適應。李追遠:“抱歉,我現在還沒能力帶你走,再給我一點時間。”
然而,這聲抱歉,不,確切的說,是這句承諾,對陰萌而言,勝過千言萬語。
不同的人哪怕說一樣的話,效果是截然不同的,陰萌眼睛一下子濕潤了,開始哽咽。
情到深處,不能自抑。
“嗝兒!”
她打了一個響響的飽嗝兒。
陰萌馬上一隻手捂住嘴,另一隻手拚命扇風,把吃火鍋時的蒜泥味兒驅散。
“小遠哥,其實我過得還不錯,不愁吃不愁穿的,就是東西有點難吃,衣服……”
陰萌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官袍,
“衣服還行吧,穿了比不穿還冷,挺適合夏天的,可惜下麵沒四季。”
李追遠:“你現在能在鬼城活動多久?”
陰萌:“天黑前得回去,我再消化一下,就去吃冰粉兒、粑、酸辣粉兒,麻花,然後晾一晾肚子,天黑前再去吃頓兔兒!”
李追遠把手伸向後麵。
阿璃從登山包側麵口袋,取出一遝錢,放到少年手。
少年把錢,遞給陰萌。
這次譚文彬不在,所以李追遠特意讓譚文彬拿存折去儲蓄所給自己取了款。
窮家富路,出門在外,多帶點錢比術法都好用。
陰萌:“這多!”
李追遠:“拿著。”
陰萌:“小遠哥,不用這多,我今天就算給自己吃撐死了,也吃不了這多錢。”
李追遠:“放店鋪,又不止這一天。”
陰萌沉默了。
她其實隻有這一天。
但她馬上就又抬起頭,露出笑容,因為她聽懂了小遠哥話語的意思。
“真的,小遠哥!”
“嗯。”
現在不行,接下來就行了,隻要口子開了,規矩,就是用來突破的。
等自己去完活人穀後,陰萌就能得到更多的放風時間。
自己這邊表現越好,大帝那給的甜棗就越多。
用不了多久,應該就能達到鵲橋相會的階段。
“哈哈,真好!”
陰萌把錢接過來,先抽出兩張放自己口袋,餘下的打算包起來,找個地磚或者牆縫小心藏好,方便自己下次還陽時花。
她不缺錢,現在陽間漸漸流行燒“天地銀行”的冥鈔,冥鈔上印刷的,還是酆都大帝。
在大殿時,她沒事兒做就燒錢取暖。
隻是,那的錢,在這沒法花。
目光看向阿璃,陰萌腦海中回憶起剛剛小遠哥手往後伸時,阿璃就把錢取出來遞過去的動作。不需要額外交流,彼此心意相通。
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家的那個大傻……
一直刻意回避,但這會兒被觸及到了,就開始吸起鼻子,用力眨眼,可仍是無法阻止眼眶泛紅。擦了一下眼角,陰萌哭笑道:
“嘿,吃飽喝足了,居然有點想他了。”
眼淚有點止不住,隻能撩起自己官袍袖子去擦。
“小遠哥,我待會兒寫封信,麻煩你回去後帶給他,其實晚上他給我燒紙時,我有很多話想說,但我笨,學東西慢,還是沒辦法回過去那多字……”
李追遠把手伸向後麵。
阿璃從登山包,把大哥大取出,放在少年手上。
少年把大哥大遞給陰萌。
陰萌:“啊………”
接過大哥大,陰萌的情緒一下子有點不會了。
“對了,小遠哥,潤生這次為什沒和你一起來。”
“我們分頭行動,他和譚文彬、林書友在做另一條線。”
“那我現在不適合打電話給他。”
此時可能不適合接電話,就算適合接電話,也可能影響潤生的心態。
陰萌走過江,曉得這做很危險。
電視也經常這演,在執行危險任務時,接到家電話後,說等任務完成後就怎怎樣的,結局一般都不怎好。
陰萌將大哥大遞還給李追遠。
李追遠沒接。
“不是讓你打給潤生的。”
“啊,那是打給誰?”
南通,西亭鎮。
瑟瑟秋風中,山大爺雙手揣袖口,蹲在田埂上,看著麵前的菜地,不時歎氣。
旁邊,是同樣蹲姿的李三江。
李三江掏出煙,拔出三根,一根咬自己嘴,餘下兩根,一根夾在山大爺耳朵上,另一根遞送到山大爺嘴邊。
“山炮兒,乖,張嘴。”
山大爺沒好氣地看了一眼李三江,還是將嘴張開,叼住了煙。
李三江點燃火柴,給自己點了,再給山大爺點了,然後甩滅火柴,隨手一丟。
“山炮兒啊,方向是好的,第一次種大棚,虧了就虧了嘛,這世上,誰能幹啥都一帆風順的?”山大爺看了一眼李三江,更鬱悶了。
李三江:“要不,咱別種地了,搞點養殖呢,養幾頭豬?”
山大爺:“最近在鬧豬瘟。”
李三江:“你這難辦得很,幹脆你就湊合過得了,反正幹嘛虧嘛的,不折騰就是給潤生侯賺錢了。”山大爺:“我也想在城區給潤生侯買套房。”
李三江:“那種鴿子籠有啥好買的?”
山大爺:“你給小遠侯買完房後跟我炫耀時,可不是這說的。”
李三江:“我那是拿你當真朋友。”
山大爺:“我謝謝你啊。”
李三江:“要不,先給你家整修整修?房子推了,原地重新起個二層樓?咱也拿水泥,硬化出個大大的壩子!
這個便宜,人力現成的,力侯、善侯、潤生侯、壯壯他們過來半個月的事兒,水電交給友侯就行了。”山大爺心動了。
村蓋房是便宜,宅基地是自己的,人力管個飯,隻需出個材料錢。
用力撮了一口煙,山大爺側著身子,往李三江身上一撞:
“三江侯,蓋房,你得借我點。”
李三江伸手,搭住山大爺的肩膀:“擱以前,借錢給你賭錢,我是一分錢都不會借的,你蓋房嘛……”山大爺:“謝了。”
李三江:“……我也不借。”
山大爺甩開李三江的手臂,沉著臉,朝邊上看去。
“借什借,我出,潤生侯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給伢兒說親得用到房子,要不然人家姑娘一瞅你家這個破逼樣,嚇都給嚇跑了。”
山大爺:“要還的,肯定還你。”
李三江:“行了行了,這多年老夥計了,以前也不知道是誰老是折胳膊斷腿兒的,我都幫你不知道多少次了,也不差這一次了。”
山大爺:“李三江,你他娘的真是好不要臉!”
以前那多次,要不是他折胳膊斷腿兒,能換得你一直平平安安?
跟著這東西出門坐齋撈屍,沒事還好,一旦有事兒,這東西保管平平安安的,啥苦頭都落他身上!李三江拍了拍山大爺的肩膀,開始指著山大爺的老破屋,規劃起新房。
“等蓋好了,就可以給潤生侯安排起說親了,家窮是窮了點,但潤生侯有把子力氣,家也沒婆婆媽,你個老東西也是個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
會有頭腦靈光的女子想嫁進來的,嫁進來了就直接當家做主了,日子隻會越過越好。”
山大爺把嘴的煙,吸到過濾嘴後,丟地上,用鞋底踩了踩,悶聲道:
“等弄好了,我就背著潤生侯,想辦法給萌侯寫個信或者托人帶個話,就說家樓蓋好了,讓她回來看一眼·………”
山大爺深吸一口氣,手指用力擦了一下眼角,聲音也顫了起來:
“保不齊女子看一眼後,就變了想法,願意跟著潤生侯繼續搭夥過下去呢……”
“唉。”
“三江侯,這新樓我不住,村有個水閘房,缺人看管,我就住那兒去,我曉得自己是個什東西,我不礙他們的眼,不拖他們後腿。”
“哎哎哎,過了過了啊,潤生侯再怎樣也不會讓你住那兒去,你好歹一把屎一把尿、饑一頓斷一頓地給他拉扯這大。”
“三江侯,我悔啊,我當初要是不賭錢,不去輸那個錢,萌侯就不會看不到奔頭,就不會走,萌侯那丫頭多好啊……”
“山大爺,山大爺!”村道上有人招手在喊,“電話,電話,找你的電話!”
李三江在山大爺家院子,等山大爺接完電話回來他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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