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並不是一條街，而是一片老舊的住宅區，離著杜慎言家不算遠，隻一刻鍾的步程，是南埠區為數不多的未拆遷區域之一，兩三層的老樓房，青瓦灰牆的兩架梁，以及見縫插針的各類違章建築，在這隨處可見，柏油馬路像是乞丐的爛衣裳，一塊補丁摞著一塊補丁，每逢雨，大不一的深坑淺窪星羅棋布，住在這的人們大多都是社會的底層，以年長者為主，也包括了一部分外來務工人員，很是魚龍混雜、良莠不分。

    馮繼昌的家就住在魚頭巷的一座四合院，聽原先是一個土財主的院落，解放以後便由五六個人家一起分了，幾經輾轉易手之後，靠門口的兩間耳房，三文不值二文被馮繼昌買來落了戶，因照料馮繼昌的緣故，所以這幾年，杜慎言經常在附近走動，巷口菜場旁邊的曹記鹵菜店做的醬肘子非常厚道，以至於他隔三差五總喜歡買點回去打打牙祭，隻是馮繼昌死後，他卻一直沒有再來過，今聽杜林念叨起醬肘子，自己也咽了一口口水，這便取了錢出門直奔老街而去。

    與往常一樣，下班的高峰期，老曹鹵菜店的櫥窗外，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因跟老板熟識，杜慎言把錢往櫃台上一丟，待會兒過來拿，扭頭進了菜市場，想順便買點菜回去，轉了一圈，挑了兩根黃瓜和幾個西紅柿，正想著到水產區看一看，忽見一輛警車在菜場門外一閃而過，旋即停在魚頭巷口，一男一女兩名警察從車上下來，和一位駝腰拱背、拄著拐棍的老婦人話，老婦人手指著巷子頭，引著他們往前走，杜慎言認識這位老婦人，她和馮繼昌住在一間院子，以前來來往往，見了麵都要打幾聲招呼。

    杜慎言心下狐疑，不知發生了什事，他雖然不做警察了，但多年來養成的職業習慣，使得他好奇心大盛，於是菜也不買了，拎著塑料袋就過了街，尾隨三個人進了巷子，馮繼昌家的院子外，已經聚集了一群人，有抱著孩子的，有夾著香煙趿拉著拖鞋的，還有騎著自行車，半道上停下來的看熱鬧的，眾人圍著兩名警察一陣嚶嚶嗡嗡，老婦人一眼瞥見杜慎言，忙衝他招了招手：“杜哎，你來了呀，告訴你一件事，老馮家鬧鬼了！”

    兩名警察轉身看著杜慎言，那個男警察問道：“你是誰？”

    杜慎言並不認識他們兩個人，想著既然不是上興派出所的同事，那就應該是市局下來辦事的，便道：“我原來在上興派出所工作，不過現在不是了。”

    杜慎言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他雖然被迫離職，但局的很多同事都知曉內情，很替他暗暗叫屈，男警察頓時明白過來，朝他一伸手，笑道：“哦，我知道了，老杜是吧，我叫張波。”他指了指同伴，又道：“她叫周萍，我們是市刑偵支隊的，剛才接到報案，馮家昨夜有動靜，就趕緊過來了。”

    杜慎言和張波握過手，老婦人繼續嘮叨：“馮繼昌走得心有不甘啊，昨是他的六七，大半夜我就聽到他屋有人走動，好像還有話的聲音。”杜慎言一驚，心道，自己昏頭昏腦的，倒把這茬給忘了，馮繼昌的六七，按理應該過來拜祭一下，便問道：“那你聽見什了嗎？”

    老婦人的拐棍杵得地麵“塌塌”作響：“哪兒敢仔細聽，我雖然是一把年紀，半截身子進黃土的人了，倒不怕牛頭馬麵，可孩子們害怕啊，那聲音人的很呢，你們要不信，可以問問我兒媳婦，他們也都聽到的。”

    老婦人旁邊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接口道：“乖乖，我長這大，還是頭一次聽見這東西，開始我以為是老鼠鬧的，後來越聽越不像，有人話，還有人在哭，就是這樣——嗯嗯嗯嗯——嗯嗯嗯嗯——”著，她捏起嗓子學昨晚自己聽到的聲音，聽得圍觀的一眾人等汗毛都豎了起來。

    張波和周萍對視了一眼，對杜慎言道：“老杜，你對這兒熟，要不要跟我們一起進來看看？”杜慎言連忙搖頭，笑道：“不不不，你們在辦案，我跟著摻合就不好了。”張波略一點頭，也不甚強求。

    從魚頭巷出來，杜慎言就在心琢磨，老馮家鬧鬼他是不信的，但老婦人和她的兒媳婦言之鑿鑿，應該也不會憑空捏造，難道是馮坤得到消息回來了，因為白不敢示人，隻好在夜祭奠父親的亡魂，如果是這樣，他的膽子可夠大的，這附近都是居民區，人來人往的不算少，萬一被誰瞧見了，鐵定跑不掉。又忖度局沒有通過派出所，而是憑著幾句捕風捉影的報案辭，便直接由市刑偵支隊派人下來調查，大概其想法和自己推斷的情形，應該差不了多少，可是不知為何，雖然杜慎言和馮坤素未謀麵，談不上有任何的交情，也知道他是在逃嫌犯，但在他心竟隱隱有些替馮坤擔心，總不希望他被抓落網。

    從老曹店取了醬肘子，杜慎言拎著菜往家走，又想了一會兒，不禁暗暗好笑，自己現在已是局外人了，老馮家鬧不鬧鬼、馮坤回沒回來，和自己八竿子都打不著，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

    夜，杜慎言覺得肩上傷口疼得厲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也睡不著，加上氣太過炎熱，索性起身跑下樓，順著馬路一邊散步一邊抽煙，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四下萬俱寂，連蟲鳴鼠蟻都聽不到一點聲息，杜慎行信步走了一段，身邊忽然下起了大霧，一切景物似乎瞬間消失在眼前，周遭迷迷茫茫的一片，待細分辨時已認不清東南西北了。

    杜慎言隻得憑著感覺往家走，卻是越走越覺得不對勁，不但找不到區的大門，就連腳下的路也漸漸變了，變得坑坑窪窪、一腳深一腳淺，杜慎言正自詫異，霧氣陡然散去，取而代之是無盡的黑暗，身前身後俱是伸手不見五指，隻在不遠處些微有一絲亮光，杜慎言循著亮光走去，來到近前不禁大吃一驚，原來自己恍恍惚惚竟走到了老馮家的那所院子前，剛才的一絲亮光，正是從院子透出來的。

    杜慎言一腳跨進院子，右手邊的耳房，正是馮繼昌的家，此時他家大門洞開，家中各種情形，皆與那日離去時一模一樣，馮繼昌半躺在電視機前的搖椅上，手捧著一個大茶缸，跟著電視的節目，“哼哼伊伊”的唱著老戲，床頭的電風扇轉過來轉過去，吹出來的風，冷得人瑟瑟發抖。

    杜慎言走進去，驚道：“馮大爺，您不是死了嗎？”

    馮繼昌扭過臉來，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笑道：“慎言啊，你什時候來的？”

    杜慎言心中一陣迷糊，笑道：“我剛過來，馮大爺，原來您沒事啊？”馮繼昌笑道：“我能有什事？有你在我什事都不會有，起來多虧了你，肯照料我這個老頭子，坤要能有你的一半好，我將來到了下頭也可以瞑目了！”杜慎言極少聽到有人誇他，憨憨笑道：“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馮大爺，已經這晚了，您就早點睡吧，睡得太晚對身體不好！”馮繼昌搖著頭：“我睡不著。”他指了指旁邊的椅子：“慎言啊，你坐下來陪我聊一聊，咱們爺倆也快兩個月沒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