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宣和神秀的聲音並不大。
但因為道場太過安靜的原因,兩人的聲音飄蕩開來,連悟道山道場的最高處都能夠聽見,雙手按著木質輪椅後背之處的宋伊人,低垂眉眼,鬥笠向下傾斜了一個弧度,他望著麵前老人的背影,緩緩道“具行師叔,若我沒有記錯,自我大病離開靈山,禪律便分宗離山,已有十多年。”
微微闔目的老人,沙啞道“十四年。”
鬥笠下的那雙明亮眸子眯成一條月牙,宋伊人笑道“那他們應該是十多年不曾見麵才是……私底下竟然還會再見?”
具行隻是笑了笑。
“那……就不得不去考慮另外一個問題了。”
宋伊人輕歎了一聲,“他們見麵,能做什。”
ii
禪子與律子,一個閉關苦修,一個四處行走,天各一方,本來十四年不會有一次見麵……或許是意外又或許是注定,這段被隱沒的無人知曉的過往,在今日禪律對決的時候被說了出來,不得不讓人想到宋伊人口中的那個問題。
道宣和神秀七年前的見麵,能做什?
自然不會是喝茶吃齋飯。
自然是打架。
隻能是打架。
那……這個問題順延著的答案,更加令人好奇。
誰贏了?
四月初春,被道宣衣袍上殺氣震落的飛葉,一路隨著他登上悟道山,山階兩旁,橫生蕭瑟,此刻落葉鋪滿道場,素來沉默寡言的律子,在報出了一個極其確切的年月日之後,再次開口。ii
“今日我不會再敗。”
宋伊人的眼神相當的複雜。
自己好奇的答案。
揭曉了。
七年前,律子與禪子曾經有過一戰,而四處征伐,被捧上了極高位置的律子道宣,早在七年前,就敗給了神秀。
他扶著老人的輪椅,皺眉道“這件事……神秀師兄,沒有對我說。”
宋伊人注意到,具行師叔的神情始終平靜,身上的氣機內斂到了極致,但一絲一毫的波瀾也沒有生出……師叔是知道這件事?
知道七年前,律子與禪子打過一架。
也知道律子敗了?
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如果宋伊人知道神秀師兄的勝麵如此之大,他就不會再設計那多的修羅去拖累道宣,這一戰就不再如自己之前所料的那樣勝負難測。ii
甚至,他在一開始的思路……就會轉變。
他一開始,就在提防東境借火,提防最強大的敵人,提防那個有著注定繼承律宗,被譽為伐折羅的男人。
而神秀師兄竟然比道宣更強?
宋伊人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更深,更令人不解的問題。
為什自己沒有覺察出來?
下著大雨的那一夜,自己與神秀師兄的見麵,還有彼此之間的交談……他下意識忽略了這位師兄的修為,而這是最不該發生的事情,他身為命星,與人麵談,隻是那,便可感應到對方身上氣機,修為,境界,是否有著隱藏,不對之處。
宋伊人望向那片道場,神秀的衣袍間,翻滾而出的氣浪,將一片又一片的落葉震蕩開來。ii
順著某片落下的枯葉,宋伊人抬起頭來。
悟道山道場的穹頂。
大殿的空中。
一片片飛落的長葉。在最高的,與光線交接的那一點,似乎有一片細狹的陰翳。
帶著鬥笠的年輕男人,扶著輪椅,陷入了短暫的滯頓之中。
他在思考著某個延續很長的問題,從鳴沙山的大雨,到郊外與律子的見麵,密林古梵語的詛咒,以及最後八衍陣推演出的影像……這些混亂的,無序的印象,本來得不到答案。
但是在穹頂上空,夾雜在枯葉之中緩緩落下的那片陰翳。
宋伊人看到了答案。
那是一片黑色的,虛幻而又真實存在的蓮花花瓣。ii
黑蓮。
東境想要借火,在靈山遣兵把手,小雷音寺戒備森嚴的情況下,仍然能夠將麾下的鬼修送入鳴沙山……唯一的解釋,就是有“內應”。
而且那位內應,一定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律子?禪子?
再或者。
一位活得很久的,早就把鳴沙山掌控在手中的存在。
這就是密林深處,那座陣法存在的原因。
宋伊人恍恍惚惚,低下頭來,看著這位許久沒見,早已生疏的師叔。
老人在自己入寺之後,便把調動小雷音寺的權力全部交付,於是自己的戒心在一開始就消弭……他從來就沒有想過,東境的借火內應,牽扯到最後,會查到自己這位快要圓寂的師叔頭上。ii
緊接著。
他的掌心便傳來了一陣酸麻,像是被一隻螞蟻啃了一口,這股酸麻的觸覺極快的彌漫開來,如一道閃電,宋伊人的喉嚨發出一聲極輕的悶哼,他下意識想要鬆手撤離,但雙手已然不受控製,緊接著便是雙臂,他整個人的腰椎都蕩開一陣澀意。
具行大師的身旁,宋伊人的身後兩側,立著兩位靈山僧兵,二人似乎意識到了什,其中一人開口,“淨蓮大人?”
宋伊人已經不能開口說話。
他的鬥笠遮住了大半的麵容,也遮住了嘴唇的顫抖,那股酸澀在四肢百骸回蕩,竟是讓他連一絲聲音都無法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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