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0章 從哪跌倒從哪站起

類別:武俠修真 作者:林阡 本章:第1470章 從哪跌倒從哪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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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初八之夜,兩騎並駕齊驅,策馬一路向西,沿途寒風凜冽。

    聽弦身體恢複不少,卻是右手還不能動,整個人也形容憔悴、目光渙散,林阡要他出來活動,好那就出來吧,反正跟在營帳一樣都是和林阡兩個人,聽弦沒覺得有多大的區別,機械性地被林阡推送上馬,還沒怎鞭策,馬兒就習慣性地對林阡的那匹緊隨而上。

    原也不知要去向何處,自也不想和林阡多說話,是無心說,也無臉說。聽弦都沒發現自己瘦了一大圈,衣衫穿在身上似乎大了好幾號,頭發垂下兩三綹就能遮住自己大半臉,胡子更是瘋長恁是思雨也沒敢隨便刮,吟兒對林阡私下說過,初見聽弦嚇了一跳,簡直就是從前慕二。

    行屍走肉地活著。被洪瀚抒虐過,就變成了洪瀚抒。

    或許,他之所以比林阡預期的狀態更差,是因為打擊遠比林阡起先知道的大,除了擅離職守引發戰敗他從功臣淪為罪人,還有另一個打擊狠狠地加強了這種心念,正是來自於洪瀚抒對他的殘酷淩辱……

    沉默不開口,但路上還是喧囂的,昏天暗地,馬蹄聲,風沙聲,落雪聲,還有遠近無處不在的兵戈,以及……林阡懷那第三個男子漢的興致勃勃歡叫聲。

    這家夥,都不知道要去哪,出來一趟這高興。

    聽弦微微側目,不會沒有感覺,最純淨的孩子,最無憂無慮的孩子,俗世間的紛擾都與它無關,愛恨情仇它什也不知道——正這想著看著,忽然辜聽弦背脊發寒:過不了多久,你好像也會擁有一個它,你真的沒想過,你要如何去教導它嗎。

    “聽弦,今夜與我一起訓練沂兒走路,務必要它做到百步內不摔。”

    父親的職責、榜樣的職責、丈夫的職責,和風雪一起撲麵而來,他鼻子猛然一酸竟有種放聲大哭的衝動,趁著今夜無人,風沙猛烈,雪海洶湧,倒是可以先一點點地釋放在空氣,以為可以就地掩埋,但沒想到這一流淚,最後還是克製不住涕泗齊流,聲音也從斷斷續續,變成了完完全全的哀嘯。

    親人愛人,還是很快地回到了他空蕩的良心——辜聽弦,辜聽弦,你有什資格,自暴自棄,你如何拋得下他們、諸事不問!

    這也算責任感的一部分吧……這是個遺失過卻願意拾起的辜聽弦。林阡聽見他的哭聲,沒有回頭,繼續前行。

    說白了,辜聽弦現在欠林阡的,除了那句因為倔強而不肯對石峽灣認的錯,以及日後還要為盟軍和祁連山贖罪立功之外,最重要的,是狀態的恢複、心智的成熟。

    換而言之,林阡目前,隻要見到他盡快地好起來,說出一句正常的話,獨立地站穩、堅強地提刀。

    這種從消極悲觀中自我休整的能力,聽弦不可能及得上林阡和洪瀚抒,林阡經過一段時間的閉關就會自然而然地緩和,瀚抒會立馬找到青銅峽去刺激自己用這種極端方式來改造,而聽弦,需要林阡助他一臂之力。

    此刻帶著小牛犢的作用,確實是要讓聽弦先想起應該想起的人和事,趁著風雪夜在沒人的地方哭一場不再鬱積。

    吟兒曾說,隻要有了點功業就聽得進去一些勸解了——其實,哭出來了也聽得進去些了吧。

    哭,並且哭到點子上,是林阡今夜勸聽弦重新站立、將刀提起的前提——若不打開聽弦封閉的心緒,如何能勸他聽從自己。

    

    此行目的地,原是這石峽灣西。隨林阡下馬之後,勉強站定,辜聽弦茫然四顧,寥落山河之側,空曠無人之處,略有起伏的地勢,毫不平坦的路徑。

    這的一切都是那安安靜靜,當然什都是對比出來的,順著這條路再向西望過去——僅隔著一條關川河的對岸,蘇軍金軍對白碌葉碾的爭奪戰烽火正燃……

    辜聽弦下獄思過長久不問世事,卻豈能不知,他缺席的這段時日,戰鬥並未有半刻停止。定西多方勢力的矛盾,在明在暗都愈演愈烈,決戰看似尚在醞釀,實則說爆發就爆發根本不給人喘息之機。形勢,哪缺得了他辜聽弦半日?!

    然而那時他明知如此了,卻在放目遠眺之際,還是覺得天旋地轉、心慌意亂。當無窮壓力撲麵而來,那難以承受的重量幾乎令他不能站穩,一踉蹌,險些向後便摔。所幸這殘缺的軀殼,終究被人從後托住。

    轉頭,師父他一手托著小牛犢,一手托著自己……說什要來教小牛犢走路,其實,師父是想教他學走路吧。

    略知師父心意的聽弦,其實何曾對師父的用意排斥?其實聽弦願意接受師父的教誨啊,可是聽弦願意接受卻無法承受!為何無法承受?為何?!

    一陣酷烈的冷風從北而來,熟悉地留存著血腥的氣味,下意識地投以目光,卻又本能縮回不敢看,因為,不遠處的那地方,正是當日洪瀚抒南下追殲、以及虐殺辜家軍之處!無法抹滅的血流成河……

    失神間隙,小牛犢早已歡快地離開了林阡懷抱,在他二人身邊跌跌爬爬地走起步來。聽弦眼中還殘留著當日陰影,是以盯著小牛犢的時候腦中還是一片空白。

    驟然聽得一聲激響,腳下地動山搖,四麵飛沙走石,不僅小牛犢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更加教失魂落魄的聽弦猛地回神,循聲看去,這個把他的靈魂從洪瀚抒那奪回現實的人還是師父,師父他將飲恨刀擲在地下入石三分,此刻正目光深邃看著自己聲音低沉卻無法抗拒:“你把飲恨刀拔出來。”說的同時,林阡已執起聽弦的右手,將之緊緊地貼在飲恨刀上。

    聽弦一怔,半晌才聽懂,可是剛懂就搖頭,想縮回手,師父不是我想就可以啊,我現在,哪還有力氣拔刀!?我已經是個廢人!“不,不,我,我……沒有力氣……”然而你想做什事,什都是理由,你不想做什事,什都是借口。

    “人生似乎有許多辦不到的事,沂兒原也沒走過這個地形。”林阡跳過了辜聽弦的這句回應,愛憐地看著小牛犢如是說。辜聽弦手還被林阡強行按在刀上,此刻呆呆地望著小牛犢腳下的這片土,地勢起落間延伸進了遼闊的河流深處,“你看這條路,看似起伏著走到了盡頭跌進河底沉寂死去,實則與關川河融為一體繼續奔流永無止境著。人生亦然,換個角度看,敗仗,挫折,都是閱曆,都是財富。”

    他被師父戳中了心,說無感的手微微顫抖,師父終於理解他,知道他最在乎的是什。或許,師父原本就知道,隻是他們之間缺乏這樣的溝通。低下頭來,淚水卻不自禁模糊了視線,不答話,隻在心嘶吼,師父,你可有敗得這慘烈過,挫折得這痛。

    “誰的人生都有起落,我此一生敗仗無數。”林阡儼然看懂了辜聽弦的沉痛,鬆開辜聽弦的手回憶,“最慘烈的那次,我至今還記得——站得越高,跌得越重。在那之前,我感覺到我的人生前所未有地順利,兄弟、愛人、知己、戰友,同時看著我每一個榮耀的時候,我殺伐馳騁,建功立業,無往不勝。可是從巔峰滑落的那晚,滿手血腥,醉生夢死,不省人事,隻覺得自己就是個魔,甚至心暗示自己就這樣一直當個魔好了……”

    從未與人說過的苦惱,原原本本告訴了聽弦。從黔西那次走火入魔的打擊開始,成長為盟王和主公的這條命途,失去和抱歉的愛人親人麾下不計其數,至今仍然會有遺憾,打擊隻會一次比一次更意外,辜負的人太多,永遠想不到下一刻會發生什,隻能被迫著珍惜身邊人的時時刻刻。

    聽弦聽著素來嚴厲的師父第一次與自己挖心掏肺,預留的防線早已消除,更在聽他早年經曆的過程,聽得難過到想哭,那究竟是惻隱還是一絲絲的共鳴?他曾於魔門入魔,你欲在盟軍背盟,同樣是堅守著一個信念卻親手將之打破,同樣是他控製不住飲恨刀了而你手握不動連環刀,同樣地,他入魔是刻意麻痹,你背盟是存心消極……

    師父原來,也這樣挫折過,這樣慘烈過,這些年來,跟在師父身邊的聽弦,雖也見過他打敗仗和受傷,卻為何總覺得師父如神明般,遇到敗仗也能轉敗為勝,受了傷就能很快愈合戰勝更多的高手,總之,師父是戰無不勝的,舉重若輕的,師父的人生沒有挫折兩個字……獨獨忘記了,師父也是個平凡的人,會有堅持不住脆弱到想放棄的時候,隻不過沒給別人看見而已,你沒發現不代表沒發生。

    “卻是怎樣,後來能控製住飲恨刀了?”聽弦一邊不自覺地在握飲恨刀,一邊問,站是站得穩了,可是右手還是那般吃力,根本拔不出飲恨刀,不經意間滿頭冷汗。

    吃力就好,比沒有感覺好。林阡看出他的手比在獄中時好得多,根本不是他自暴自棄時的“不能動”,心中大慰的同時笑了笑,回答這個願意問問題請教自己的辜聽弦:“後來之所以能控製住飲恨刀,是因為心實在有股想控製它的欲望——首先得有控製它的欲望,才有可能學會控製住它的能力。”

    就如此刻,辜聽弦若不想拔刀,怎會自發握刀,怎會有這萬分吃力的感覺?從林阡的手鬆開開始,辜聽弦的手並沒有離開過飲恨刀半刻,直到終於握住為止。衝這一點,林阡知道,辜聽弦骨子的戰意是絕對不滅的,師徒倆的共性,不認輸。

    “在控製住它的過程,吃力過,痛苦過,麻木過,生不如死過,隻能執意對自己說,我沒有後路可以退。不能控製住它,就會被它控製,完不成父親的囑托,達不到戰友交托的一切,救不了自己心愛的人。人生來就擔負著太多的責任,誰教我今生是我?”林阡憶及當年,曆曆在目,聽弦聽得動情,父親、戰友、心愛的人,責任二字,在今夜第二次鎖住了他,試著拔刀的手,卻在一觸碰的時候就如觸疾電,痛楚萬分,咬緊牙關,不願被林阡看見自己的失態。

    “一觸即跳”的那種疼痛,林阡不是沒有過,黔西的軍帳,他心心念念要去找柳峻報仇,卻發現一握刀就被刺得生疼,疼到錐心。瓢潑大雨,他提著這雙一路都在刺痛他的飲恨刀前去宣戰,最後更用插在自己胸口的斷刃,硬生生把柳峻壓在身下……畫麵零碎閃回,多年來根本不容碰觸的記憶,還是為了開解聽弦毫不猶豫地重新開啟,悉數傾訴,直到聽弦聽他講完之時,早已不再計較觸刀時的不適。

    是的,悉數傾訴——既然要勸,顯然是希望聽弦別再拐彎抹角,那首先,林阡自己就得把所有的真心話都和盤托出,不藏著,不讓人家產生誤解,即使對方可能還是會藏會掩。可你林阡是他師父,你不該等他認錯後再支持,而該先告訴他支持他的話。而且辜聽弦那小子,即使話說清楚都會有誤解的時候。

    “無數次慘痛的教訓過後,我忽然不再恨上天對自己不公,因為出過了這嚴重的事我都還活著、甚至否極泰來過,以後再遇到挫折我也可以對自己一笑而過:那艱難的我都挺過來了,還有什不能度過的?吟兒可能是另一種態度,她會笑著對我說,還好事情沒有變得更糟。”

    聽弦感觸良多,師父說的這些打擊,換自己恐怕已經放棄過很多次,可師父卻憑著頑強撐了過來,上天給你辜聽弦的曆練雖然也比常人多,你為何不用比常人多的頑強來麵對,誰教你今生是你啊。

    正常狀態下的聽弦本就沒什怨恨的人、隻有自怨自艾的不堅強而已,現下找到共鳴知道還有希望,鼓足勇氣下定決心,終於肯聽林阡的話,拋開所有的顧忌拔刀,可惜,盡管此時把痛楚都置之度外,卻仍然許久都不曾撼動,使出了平生氣力,做足了萬般努力,也不能夠把飲恨刀拔出多少。

    可謂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辜聽弦剛燃起的鬥誌生而複死,黯淡的眼眸仿佛在說,師父,即使你願救我、我願自救,也已無藥可救。

    “爹爹……”那邊響起斷斷續續的哭音,原是小牛犢伏在地上抽噎,最近叫爹的次數比叫娘多得多,原因還是在學走路時想得到爹的幫忙。

    林阡一看憑它自己根本站不起來,趕緊過去將它放正了,才剛把淚抹幹,它又開始跑不亦樂乎,即便不停不斷地跌倒。為了克服麵前的小障礙,它甚至想到了兩個腳一起跳過去,雖然……還是失敗了。哇哇大哭的同時,知道父親不會幫它走這一段,所以好像還在摸索自己應該怎辦。

    聽弦遠遠注視,看得呆了,他實在不想自己不如師父也就算了,竟還不如一個嬰孩!?辜聽弦你都有這個決心了你還認敗?不過是有點難罷了,沒辦法那就想辦法啊!受小牛犢激將也受它提醒,他雙手齊用來拔飲恨刀,右手的力氣不夠,左手來誘導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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