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所欲言本無不妥,惡意揣測則有傷人和,更何況揣測的對象是當世公認的偉人。
葉成空不願如此揣測梁雲。
徐衡麵露微笑:“葉掌門怕了?”
“不是怕,而是沒有必要。”
徐衡的眼神停留在梁雲的自傳上,問:“葉掌門以為此書如何?”
葉成空不假思索:“爛。”
“怎個爛法?”
“把仁義道德塞進書,然字行間透出小家之氣,十句九句出自他人,拾人牙慧樂此不疲,引經據典格格不入,自以為是其實不然,表麵高呼自由公義,實則……怕是隻為自己考慮。”
徐衡大笑數聲道:“英雄所見略同,不知……今年清明葉掌門可有掃墓?”
“有。”
徐衡道:“倘若無沒有後人掃墓,是否會很淒涼呢。”
徐衡身為九大武王之首,在江州乃至全國的名望僅此於梁雲,葉成空早前也與他有所交集,可惜這般英偉的人物卻膝下無子,著實令人惋惜。
葉成空道:“人死如燈滅,何必煩惱死後之事,再說了,死後與出生之前是同一狀態,無悲無喜,無憂無慮。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徐衡道:“葉掌門所言非虛,隻是看著別人天倫之樂,含飴弄孫,要我心中如何安定。
年少失孤,老來無子,在他人眼中威名赫赫的江州武王其實連個普通人都不如。
猶記得那年我三歲,荒草叢生的山腳墳墓周圍總是落滿枯葉,天幕低垂,陰雨綿綿,父親拿著掃把仔細打掃,母親和幾位叔伯們也在打掃,綿綿細雨連綿不斷惹人心煩,那時我想如果掃墓的時候不下雨該有多好。
沒有那多落葉多好。
如果不用掃墓,就更好了。
我問父親,這是誰的墳墓,父親說是太爺爺的,之後我們還要去爺爺那。
而有一天,父親說他也會住進這樣的墓,而我,和我的子孫後輩每年清明也會來這祭拜他。
我說不來可以嗎。
母親瞪了我一眼。
父親說可以。
有的時候我會想,太爺爺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的存在有何價值。
後來我想明白了,太爺爺唯一的價值就是與太奶奶結合誕下爺爺,而爺爺的價值則是創造父親,父親的價值是創造我,而我……
沒有價值。
後來父親隨雲天帝征戰魔道,父親很年輕,他本該凱旋而歸,與母親再育後人,那樣我就會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若能親手撫育同宗親兄弟的後輩,或許我就不會那空虛。
也不會思考自身存在有無價值。
殘忍的人杜絕了這種可能性,讓我的父親英年早逝。
我早就明白時間盡頭萬物歸於虛無,但那是我感受不到也不必感受的未來。
我理應如我那無數先輩一般,遵從本能而活。
但那本能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的身體似乎也想通了這一點。
我對女人失了興致。
我感覺不到自己活著。
隻有一件事能讓我覺得活著的實感,那便是找出問題的源頭。
雲天帝。”
葉成空道:“徐兄可有憑據?”
徐衡道:“沒有憑據,沒有準備,沒有把握,我會站到你的麵前?”
“徐兄……喜歡小孩子嗎?”
徐衡道:“有誰會不喜歡小孩子?”
葉成空道:“當然會有,不過絕大多數人都是喜歡的。
因為我們都是從小孩子過來的,雲天帝的自傳雖略顯浮誇,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取之處,他提到人的本質是很渺小的,如果一直往前追溯,溯本追源,所有人都有共同先祖,也就是說我們所有人最深處最核心的東西都是一樣的,我們或許隻是一種工具,用來延續那最深處核心的東西,我們無法命令心髒停止跳動,無法要求胃不去消化食物,更無法完全主宰自己的喜怒哀樂,跳河自殺之人,溺亡時會不由自主垂死掙紮,會死死抓住施救者將施救者往下按去,求死者又求生,不是很可笑嗎?
這是不受自己操控的行為。
是誰在操控我們,是它。
最核心最深處的東西。”
葉成空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道:“被燙到會瞬間收手,被觸犯會心生怒意,被誇讚會心生愉悅,見到食物會心生據意,見到美人會心向往之,見到美景心曠神怡,見到妖魔則心生戰意,人人如此,所以你不必責怪雲天帝讓你沒有弟妹,與魔之戰總要有人犧牲,令尊是光榮的犧牲。
自會名留青史,萬世流芳,受後人膜拜敬仰,試問沒有令尊的偉大獻身,沒有雲天帝的睿智領導,將會有多少人死去?
徐兄應當領會這一點。
愚以為徐兄大可領養一位孩子,撫育成人,看著他成家立業,開枝散葉,那樣你仍舊是一個有價值的人。”
“不同。”
葉成空道:“有何不同?皮囊?”
徐衡歎道:“不滿葉掌門,其實……家父確實死在大魔頭手中,隻是大魔頭並非九幽,而是另有其人。”
“誰?”
徐衡道:“空口無憑,用眼睛看吧。”
“強者的氣息。”此時,一直守在屋頂的長孫武極望見梁風帶著沈黎清來到山門口與李鳳影交談,立即傳音入密知會徐衡。
徐衡傳音入密問:“誰?”
長孫武極道:“絕非梁雲,兄長放心,愚弟已經下法陣,保證此間內的聲音不會第地四個人聽到。”
“那便好。”
徐衡大袖一揚,天機鏡飛出,光影浮現。
“天機鏡!”
葉成空騰地站起來。
“葉掌門稍安勿躁,這不是真正的天機鏡。”徐衡道:“隻是仿造贗品,不過有原鏡一角,使用它不會招至天譴,隻會耗費真氣。”
葉成空坐下道:“那就好,本掌門可不想雷劈你的時候,被連累到。”
徐衡哈哈一笑:“請看。”
“天機鏡”傳出的畫麵極其陰暗,陰暗中一個男人中性的嗓音響起:“將一百個男人與一個女人流放荒島,結局十分有趣,而將一百女人與一個男人流放黃島,結局也很有趣。
若削減食物看著他們爭得頭破血流,就更有趣了。
人就是這簡單直白的動物。
沒有我,你會被那些野蠻甚之於野獸的莽夫蹂躪踐踏。
人老珠黃之時再被掃地出門。
於滾滾紅塵中顛沛流離。
是我收容了你,教你做人。
你要明白,我可以把你捧到天上,亦可把你踩進地。
讓我進去。”
暗光中傳出攝人心魄的呢喃,隨後,燈光亮起,葉成空看清了男人的長相,皺眉道:“梁讚。”
梁讚身下的女子身形窈窕,膚白貌美,細看之下葉成空道:“此女似乎是京城有名的花魁。”
徐衡笑道:“葉掌門真是老當益壯,也曾流連過風月之地?”
葉成空解釋道:“雲天帝壽宴時此女來過,一展歌喉,餘音繞梁,美妙非凡,猶如天籟,於心中久久不去,本掌門循聲望去,驚鴻一瞥,故而有所記憶。”
葉成空撫須道:“她的名字是……秦藝,聽說秦藝早已從良,嫁給了一個商人,這梁讚怎還糾纏著她不放呢?
徐兄,幸虧我看出此子不是善類,未讓小女與他過多接觸。”
徐衡道:“秦藝夫君前日突然暴斃,她也突然失蹤,葉掌門覺得是誰幹的。”
“這……”
光影中,梁讚掐住秦藝的下巴道:“想擺脫我?
你這賤人!
沒有我能有你今天?
你不能沒有我!”
秦藝哀聲道:“梁公子妾身求求你了。”
梁讚一臉猙獰道:“好!你這個賤人想離開我成全你!我會把你全家都殺了!再將你送進荒島,那有很多活死人,高牆之下他們終日渾渾噩噩,宛如走獸一般,他們會將看到的所有活物撕碎果腹。
沒有人能察覺荒島,因為我在那布下法陣。
我會和別人生下兒女,然後把他們送進荒島,他們宛如野獸目不識丁,我可以對他們做任何實驗!
他們會踩著你的屍骨尋覓食物!
那番光景定然十分有趣!”
秦藝恐懼無比,低頭抹淚,無力抗拒任由梁讚擺布,事畢梁讚擁著秦藝臉上露出滿足笑意:“他人之妻果然美妙,若什時候葉晴雪也能躺在我的懷,人生就圓滿了。”
秦藝道:“她喜歡你嗎。”
“我喜歡她就行。”
秦藝抓住梁讚滑向她腰肢下方的手腕道:“梁公子,饒過妾身吧。”
梁讚嘖了一聲道:“能伺候我是你幾世修來的福分,莫不識趣。”
“妾身很痛。”
“痛就對了。”
又是一番強硬索取後梁讚一副厭惡表情道:“我對屍體沒有興趣,你再敢表現得像具屍體,我會將你送入荒島!”
葉成空驚道:“當真有荒島?”
徐衡道:“葉掌門想看嗎?”
葉成空道:“我想不想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徐兄願不願意給我看。”
徐衡欺瞞道:“自然願意,隻可惜鏡子品階不足,我亦修為有限,無法使用它尋得荒島。
它隻能看到有限的過去,看不到無限的未來。
目前觀測到的過往中沒有發現荒島,究竟有無荒島,唯有親口詢問梁讚才能驗證。”
葉成空道:“沒有必要吧。”
徐衡道:“梁讚垂涎令媛美色已久,不除此子,汝能心安?
倘若雲天帝真是高風亮節,決然不會包庇梁讚,葉掌門難道不好奇雲天帝的為人如何?”
葉成空皺眉道:“我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嗎?”
徐衡道:“眼見即是真實,連眼睛都不能相信,就沒有什可相信的了。
以葉掌門當世拔尖之修為,還會受幻術所騙不成?
永遠不要懷疑自己的眼睛。”
葉成空道:“可有良機?”
徐衡道:“下月初雲天帝壽辰,各路豪傑齊聚,適時亮出天機鏡,戳穿此子真麵目,尋出荒島下落,救人於苦海,你我也算功德無量,不枉為修道中人。
即便無有荒島,梁讚的所作所為也足以定罪。
梁讚區區築基修為,何足為慮?”
葉成空道:“若雲天帝有意袒護,如何處之?”
徐衡笑道:“葉掌門多慮,十方豪傑麵前,雲天帝安敢袒護?不要”
葉成空道:“還有沒有?”
徐衡握攏手指,真氣牽引下“天機鏡”再起變化,光影中畫麵飛掠,最後定格在一人身上,主角依舊是梁讚,梁讚似乎對他人之妻情有獨鍾,故技重施樂此不疲,徐衡的目光不自覺地停留著受害女人的敏感之處,葉成空道:“徐兄方才所言對女人失去興致,這又是為何?”
徐衡淡淡道:“枯木偶有逢春時,此一時,彼一時。”
葉成空對梁讚的惡行不感興趣,問道:“可否直接察看雲天帝?”
徐衡道:“留一個懸念吧。”
葉成空大笑道:“徐兄這般會賣關子,不去做說書先生實在可惜。”
徐衡道:“過獎了。”
葉成空問道:“徐衡的天機鏡碎片是何處所得?”
徐衡道:“非何處所得,有人相贈。”
“何人?”
“神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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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哦?”沈黎清踩踩腳下的法陣說道。
李鳳影道:“此乃掌門師尊親手刻下,以測試修道者根骨的法陣,玄妙至極的仙根根骨與毫無作用的無根根骨無法測出,凡根根骨與靈根根骨都可以測出,姑娘你的天庭處有三圈道紋,意味著凡根上品根骨。”
沈黎清道:“那我的上限是金丹期嘍?”
“不錯。”
沈黎清道:“那他是啥,什根骨都沒有嘛?”
李鳳影看了梁風一眼道:“天庭不亮,看來不具備修真天賦,不過手腳功夫厲害的話,放棄修真做一名武者,未嚐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梁風道:“李兄,讓我見過葉掌門再說吧。”
沈黎清暗想,適才他禦劍帶她上山,普通根骨根本不可能修煉到禦劍飛行,那隻有一個可能,他是仙根根骨,天賦絕佳,年少英俊,人品端正,集三者於一身,簡直沒天理了呀。
“不識大體,放虎歸山,這種人也有臉來到雷炎宗的山頭拜師學藝?”
一道清冷聲音響起,三人定睛一看,隻見一位氣質絕佳的青年禦劍而來,落至山頭。
李鳳影恭聲道:“大師兄早安。”
沈黎清道:“哇,你就是青雲榜名列第三的劍客趙建良?”
趙建良手提蛇妖與四腳蛇妖的屍體,妖血血淋淋地往下躺,不睬沈黎清,對梁風說道:“沒話說嗎?”
梁風道:“有,眾所周知,兔子是吃素的,哪怕修煉成精也是吃素,它們可以吃肉但吃素更宜,所以一般來說兔子精是不會嫌著沒事幹吃人的,你殺蛇妖也就罷了,為什連兔子精也殺了,他不知道要曆經多少磨難,才能修煉成精。”
趙建良道:“少給我婦人之仁,我多殺一隻妖,就少一個甚至兩個三個受害者,你公然搭救妖怪,不識好歹倒行逆施,給我立刻滾下山去!”
沈黎清道:“李大壯,你要走了?”
梁風道:“不走留著過年啊,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趙建良道:“站住!”
梁風問:“還有何事?”
趙建良冷笑道:“是我說的不夠清楚,還是你理解能力低下,我要你滾著下去,不是走著下去。”
梁風道:“名門大派首席弟子的素養,今天算是見識到了。”
趙建良道:“你這小子放跑妖怪不把你扭送官府已是莫大的寬恕,焉敢饒舌?”
李鳳影正待開口,葉成空翩然而至道:“徒兒,你也太霸道了。”
趙建良對葉成空一揖道:“稟師尊,建良隻是想給他一個教訓,長長記性。”
徐衡隨後而至,他見識過梁雲年輕時的麵容,見到梁風不由心神一晃,此人相貌與梁雲好生相像,隻是眉骨多了疤痕,下巴線條更為流暢,總體來講容顏略勝梁雲一籌。
五十載春秋,徐衡見過容顏相似者不勝其數,口音相似者也甚多,沒有放在心上,禦劍而去。
葉成空問:“他所犯何事?”
趙建良道:“放跑妖怪。”
沈黎清道:“喂喂,那兩隻不是壞妖怪。”
梁風心納悶,剛剛沈黎清還對妖怪喊打喊殺,怎一會兒就向著他說話了?
護山法陣猶如湖麵,可以映照出人的相貌,梁風看看自己的相貌頓時明白了,這是長得帥的好處啊!
趙建良瞪眼道:“不是壞妖怪你為什要殺它們?
我遠遠地看到你舞劍和它們拚殺!”
沈黎清道:“人家貪圖它們的內丹嘛,總之,他們不是壞妖怪哦。”
葉成空道:“不管妖怪生性如何,放跑總歸不對,念你年少不知事,本掌門不予追究。
走吧,我們不會收你這種弟子。”
“那我呢。”沈黎清指著自己的鼻子說。
“你反複無常,也不能要。”趙建良一臉冷酷。
葉成空自會考慮大徒弟的意見,無言表示默許。
沈黎清叉腰道:“憑什不要我,我這漂亮又這聰明還是上品根骨!”
趙建良道:“記住你是凡根上品根骨,還有,你再漂亮再聰明,天賦不足在修道也走不長遠。”
梁風麵露不忍道:“我走就是了,你們把她留下吧,她大老遠過來不容易,豈能一句失禮就否決她?
我放跑妖怪不對我認了,我現在就走。”
趙建良執意道:“你也走。”
沈黎清道:“真小氣!”
趙建良冷冷道:“再不走你們兩個都不要走了!”
沈黎清道:“你好大口氣,你不記得我是誰了?”
趙建良上下掃了她兩眼道:“你的姿色還不足以讓我趙某人過目難忘。”
沈黎清笑:“忘了好。”
梁風關心道:“你們認識?”
沈黎清道:“現在不認識了。”
葉成空望著二人下山背影說道:“建良,有沒有覺得此子不同尋常?”
趙建良道:“有何不尋常的,還不是雙手雙腳加上一個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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