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0章 山風過高崖

    越國前相高政，那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從各方麵來說，都遠非今相龔知良可比。

    南鬥殿陸霜河是公認的天下真人殺力第一，卻不能稱為南域第一真人，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高政的存在。

    在南域，人人隱隱稱許其為天下第一真，雖然他很多年不出手，也從不誇耀武力……

    鑒於他曾經所建立的功績，沒人會僅以一尊真人的位格對待他。

    他早已不理世事，但他在越國人心中的地位，卻始終高居不下。越國古往今來功績第一，勝過曆代帝王。

    越國國主文景琇，要來見高政，也得先遞帖！

    所謂“人隱深山之中，肩承天下之望”，說的就是高政這等人。

    隱相峰山門閉鎖，山徑無人。

    薑望拾階而上，靜察山勢，靜受山風。

    薑望腳步輕輕一抬，已經跨越這座院落，出現在後山，在那立於山崖的白石棋枰前。對著那注視棋枰、皺眉沉思的老人，輕輕拱了拱手：“晚輩想一想，還是應該當麵跟前輩回話，這樣才算有些禮貌。”

    這個聲音瘋了一般開始叫囂：“我要馬上洞真，我忍不了。山海境我可以輕鬆捏死的小子，現在竟然稱作真人！我明明已經可以洞真你卻一再壓製。你要我跟你學，隻學怎忍耐，怎虛度時光，我受夠了１

    今日長相思再至矣，安穩不動如此山。

    後人就把他死前抱著的那顆樹，命名為“抱節”。

    “山太高了，也太險。”高政輕聲說：“你要慢慢往前走。”

    今日這後生，要與他論道，這比尋他論劍更不可思議一些。

    抱節樹上栓著一條碗口粗的鐵鏈，鐵鏈的另一頭，是一個披頭散發、身著儒服的人。此時背靠著樹身，低垂著頭，像是在打盹。

    ……

    嘴上隻道了聲：“看不懂。”

    高政似有意似無意地道：“看不懂，然後呢？”

    ……

    漫長山道靜對時光，沉默見證一段又一段的場景。

    高政又看回他的棋局，隨口道：“但願如此。”

    它不斷產生，不斷消解，這個過程，亦是修行者不斷前行的過程。

    “看不懂我就不看了。”薑望道：“人各有誌，人各有事。”

    黑白棋子的聲音道：“您說我還不夠成為一個人，不讓我洞真。但您明明可以衍道，山巔就在眼前，您為什也不走上去呢？”

    此樹樹幹高而直，枝不繁，但葉極茂。足以在八月的尾聲，遮出一片陰涼地。把秋老虎擋在門外，使得那很高但已開始朽壞的孤院門檻，恰似夏日與秋日的分野。

    “是越國隱相高真人嗎？”薑望就站在那朽壞的門檻前，並未踏進院中。

    這聲音給人一種孤峰獨立，奇險而寂寞的感覺。當它響起的時候，整個院子都像在下沉。

    黑白棋子的聲音有些懊惱：“我也不知他是怎發現的，明明我各方麵都學得一樣了，那大小眼——”

    但高政忽道：“你觀察這局棋觀察了很久，可有什指教？”

    黑白棋子的聲音立即不憤怒了：“我還是很願意跟您學習的，老師。我隻是……我太想進步了。”

    薑望步履輕緩，在蓄勢，也在撫意。

    薑望想了想，又道：“那革蜚……竟是怎樣一回事？救不回來了？”

    “若不是你自己露餡，至於走到現在這一步嗎？”高政問。

    而那個孤峭的聲音道：“此地確實也沒有別人了……薑真人有何見教？”

    他橫劍於身前，在眸下一寸。右手拔劍，出鞘三寸三。以劍身的銘文，對著這位越國前相。朗聲道：“便與高真人論這三字。”

    “那就多謝前輩。”薑望禮道。

    其間有渾噩的聲音響起來：“老頭子，到底把我關在哪？這什都沒有，我快要悶死了１

    黑白兩色的棋子猛地跳起來，但被一根食指定在空中。

    “論道？”高政略略抬眼：“不是論劍嗎？”

    這隱相峰上，好像本來就是什都不留存。

    咚！

    高政身前的白石棋枰上，一顆白子瞬間被黑色浸染，一霎混沌又分明，半黑半白的在天元位置打轉。

    “正好靜下來，好好反省一下。”高政淡淡地說道。

    高政淡聲道：“隕仙林是聖者命化之地、仙宮破滅之所、鬼物橫行之處，出現什東西都不奇怪。他們這次探索，具體的情況，我也是不知。革蜚被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子。楚國的安國公親自去調查了，想必很快會有一個結果吧。”

    被鐵鏈鎖著的人，如若未聞。

    高政用食指指腹輕輕在這枚棋子上抹過，語氣平靜：“你對這個世界太不了解了。不是你想，你就能。不是你能，你就可以。我一直跟你說，多讀書。”

    今日，是真人見真人。

    “那是因為他們不敢懷疑，他們需要你。”高政淡聲道：“世上最高明的謊言，是人類對自己的欺騙。”

    山頂獨院，老樹新客。黃葉鋪地，秋風蕭蕭。

    高政當年去暮鼓書院問道，偌大書院，沒有一個真人能夠擋住他，一直走到院長陳樸麵前，方才轉身離開。

    蒙昧之霧是修行者自騰龍而至內府時，所麵對的最大關隘。也是修行者一生都要麵對的問題。

    現在占據革蜚身軀的這個山海怪物，的確不是一個好學生。並非他不聰明，而是很多時候，他不願意把自己套進人類的殼。

    但高政表現出十足的耐心：“忍耐是最重要的一課。”

    “那晚輩就不打擾了。”

    棋子的聲音叫喊道：“忍耐沒有屁用，你實力不夠，你就會被殺死。到哪都是如此１

    革蜚早已神而明之，且在神臨境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實力。蒙昧之霧於他隻是塵埃，五府海也早不以神魂停駐。如今卻成這般模樣，簡直是被打回了嬰童時期。

    “妖族之所以能夠建立遠古天庭，人族之所以可以掀起現世洪流，是因為建立了弱肉強食、物競天擇之外的生存規則。你要記住，我不需要你忘掉你作為山海異獸所學到的一切，那是你的底色，也可以成為你的天賦，但你要學會如何規束它們。現在你要成為人，成為諸天萬界，現世之中，最為尊貴的……人。”

    薑望道：“高真人之名，天下知聞。我今遊曆天下，一路至越，不可不來此名山……請與高真人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