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3章 漁夫

類別:武俠修真 作者:情何以甚 本章:第2253章 漁夫

    薑望一劍定錢塘,已踏風雲而走。

    留下怔然立在江堤的文景琇,寂然無聲、不知該保持何等姿態的越國軍隊。

    以及……

    一縷劍氣倏然飛上高天,引動彗星一尾,劃破越國長空。

    白玉瑕的聲音響起來:“東家!我還在牢啊!!!”

    此聲淒涼,嘯破深秋。

    文景琇低頭看了看甲魁卞涼。

    這位越甲首領立即轉身疾飛,直奔會稽,連軍隊都來不及調度,遠在城外就開始大喊:“放人!快快放人!陛下隻是讓他靜養,誰允許你們把白大人關起來的?他是國家棟梁,錢塘砥柱,你們豈有此理!!”

    他拿出衝鋒陷陣的姿態,一路衝進天牢,還等不到獄卒開鎖,便一拳將牢門砸開。

    在紛飛的牢門碎片中,踏足其間。

    “白大人!真是太委屈你了!”他伸手去握白玉瑕的手。

    “欸——”白玉瑕橫劍在前,將他隔開:“你們這個破國家太倒黴了,我一生福緣深厚,在你們這個陰溝屢屢翻船碰礁。奶奶的,東家肯定生氣了,回頭又得查賬——哥幾個讓一讓,身上的晦氣別沾著我!”

    隻此一句,自出牢門,揚長而去。

    從此再無琅琊白氏貴公子,隻有星月原童叟無欺的白掌櫃。

    ……

    ……

    文景琇總覺得那一劍會落下來——

    或者薑望在鎮平錢塘之後,會順手一劍將他也抹掉。

    或者白玉瑕在脫困之後,會氣急敗壞地刺他一劍。

    但什都沒有。

    白玉瑕頭也不回地走了。

    薑望更是連一道影子都沒有留下。

    他遠遠注視著白玉瑕的背影,不知為什,忽然就想到了道曆三九一九年的夏天。那時候他正是在錢塘江堤,親自為革蜚、白玉瑕壯行。

    天下矚目的黃河之會,正是龍虎風雲之時。

    那時候他灑下一杯酒,傾進錢塘,豪邁地說:“今日贈飲天下,先為驕兒賀!”

    那時候的革蜚和那時候的白玉瑕,一者奇、一者俊,雖出身小國,卻昂揚萬,真是英雄年少、意氣風發啊。

    那時候的他也壯誌滿懷,自認為可以把越國帶到前所未有的未來——

    他隱忍了很多年,熬了很多苦楚,總該一鳴驚人,總該苦盡甘來。曆史都是這演繹的,不是?

    真正的曆史,比曆史書上更殘忍。

    他大概是史書上會留下一筆、但必然很愚蠢的人,或者說,“亡國之君”。

    他所有的嚐試都失敗了,所有的努力都南轅北轍。

    此時他立在錢塘江堤,軍民都被驅離。

    他知道一切都已經結束。

    他在想,高師走的那天,站在這的時候,最後想的是什呢?

    痛苦嗎?還是很平靜?

    感受著江風拂麵,眺望著遠山秋意,他攥緊了從懷取出的黃軸。

    太宗留下的這份遺詔,是社稷崩潰時的應許,他看到或者看不到,都沒有太大的影響。但或許是他笨拙的努力叫太宗聽到,越國的曆史,度給他餘音。

    他看到了。

    他想要做點什,也準備好做點什,但事到臨頭,竟又不敢做什了。

    這實在是可笑!身為萬山河之主,千年越國之君,他害怕了!害怕自己仍然是愚蠢的,害怕自己再一次弄巧成拙,做錯了事情——而還有誰能耐心地教他改正呢?

    這時他看向了錢塘江。

    錢塘江上有漁夫。

    此人短須絡麵,眼神滄桑,頭戴鬥笠,身穿蓑衣,背負魚叉,手持一支竹篙,腳下一隻竹筏。

    用竹篙劃水,就這乘筏而來。

    文景琇知道,這就是他要等的人。或者說,這就是越國等了很多年的人。很多年都沒有等到。

    不是這個人不願意來,更不是越國不願意這人來,是始終沒有等到那個機會。

    現在是不算機會的機會,是這個國家最後的選擇。

    這漁夫將竹筏推近,仔細地看了文景琇一陣,才略顯唏噓地說道:“想不到再一次回到這,已經是這多年後。有時候我都已經不記得,我是在哪出生。”

    “這個國家沒有特意為你保留什記憶。”文景琇說:“因為任何刻意的痕跡,都逃不過星巫的眼睛。”

    漁夫認真地說:“但錢塘大潮,一直席卷在我的心。”

    “李卯?”文景琇看著他。

    漁夫以手撫心,低頭一禮:“陛下。”

    平等國護道人,趙錢孫李中的李卯!

    “你也不用再稱陛下。從今天起,越國無帝室。我以越國最後一位國君的名義,廢除文姓皇室的所有榮權,革去越國最後也是最大的世家!”文景琇道:“我已組建樞密院,以後朝政大事,皆從樞密院出,九位樞密使互相監督治國。朝廷官員,都出於官考。越地再無貴族,從此以後,姓文的和姓革的姓白的都一樣,越地所有人,生下來都在同一個起點——李卯。”

    他注視著漁夫的眼睛:“這是你們要的平等嗎?”

    現在的李卯,是平等國的人,他懷揣著“平等”的理想。

    但他搖了搖頭:“這樣的越國即便還能存在,也不是因為平等而存在。平等不是一句口號,不是一個脆弱的理想,平等是一種力量。”

    越國國祚綿延的根本原因,從來隻有兩個字——“製衡”。

    這跟越國人是否勤勞勇敢,越國出了幾代明君、幾代賢臣,都完全沒有關係。

    是南域諸方勢力的牽製和暗湧,才讓“猛虎臥榻之側”的越國,太廟香火不歇。

    既然這個國家不是因為“平等”而存在。

    那真正的平等,自然無從說起。

    沒有自保的能力,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支撐這份平等。那無論新政推行得有多徹底,新的國家有多公平,都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

    文景琇聽明白了。

    他搖了搖頭,明明已經很清醒,卻還是忍不住地問道:“你在外麵這多年,視野更廣闊。你說現在的越國,能吸引歸來的那位嗎?”

    出走故國、旁觀興衰的李卯,看著越國一步步走到今天,心中有更為複雜的感受。他也有很多的話想說,最後隻是歎息一聲:“無論怎樣,往後的越地,都跟陛下、跟文姓皇室無關了。”

    文景琇苦澀地道:“走到今天,我心早就不存在文姓社稷。我隻希望越國人不要低人一等。”

    高師不止一次地告訴過他——

    要認識到自己無能為力,要認識到越國的結局是灰暗的、無論做什都改變不了,再想想要不要做點什。

    但他好像直到今天,才能夠真正理解這句話。

    人教人,教不會。事教人,一次就夠了!

    且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文景琇張開了雙臂,麵對著錢塘江,仿佛將它擁抱。最後他閉上眼睛,語氣中仍有期待:“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好嗎?”

    嘩啦啦,江風推潮。

    一支竹篙,斜向貫穿了他的脖頸。

    持篙的人說道:“不會更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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