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7章 失其所乘
「我隻想好好地做一個人。我非常努力的……做人。」
東華閣,年輕的朔方伯碎冠披發,從中投射出來的眼神,像是月光穿過了樹隙:「為什你們,都不肯給我機會呢?」
薑述朱筆一點,抹去了鮑玄鏡人身二十二年的奮鬥——在他已經徹底的變成一個人,完完全全地押注人族之後。
他站在東華閣中,酷似年輕時期的鮑易但比那位「鮑剽姚」柔和許多的臉,冷落在陛前,眉心一點殷紅。
血裂便由此蔓延開去,使得他像一枚被摔裂的美玉。淒慘破碎,見之可憐。
召天而顯的神像已經破滅,本質的神軀仍然在聖意之下,接受大齊國法的懲治。
他戰勝了諸天萬界最恐怖的世界意誌,降生現世為人;他逃脫了【執地藏】天意如刀的吞咽;他解決了天意對純人的針對;他在觀河台上成為勝於燕春回的隱匿者……他一路消災化劫走到今天,本已無缺無漏,大道坦途。
卻還要在此刻感受,何為「聖心即天心」。
好像兜兜轉轉這一路,從來沒有逃出懸頸的天鋒!
這種處境讓人絕望。
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真正的人,所以也能真正咀嚼人的感受。
他正在剝離人的感受,所以他也淡化了痛苦。
「正因為你想好好地做一個人,朕才沒有直接殺你,而是給你時間。」
齊天子的聲音亦是淡然的,但不是神祇不意人間的淡漠,而是皇者至高無上的審視:「時間就是朕給你的最大的機會。」
「時間是朕對於你這神霄的酬功。」
「你過去的二十二年,贏得了這些。朕的剽姚將軍,為你贏得了這些!」
「朕給你這些時間,不是讓你用來怨天尤人,用來仇恨。朕在等你作為一個人作為真正的大齊朔方伯的努力。」
他懸提朱筆,如同抓握著鮑玄鏡未決的命運:「你真的可以繼承鮑易的名爵,延續朔方的意誌嗎?」
「你的答案很潦草。你把朕賜予你的這些時間,用在了謀反上,你單槍匹馬地走到這,錯誤地選擇了對手,想要血濺東華閣。」
禦案之後,一聲輕!
「朕乃馬上天子!昔為太子,即為齊使,刺敵君於殿上,隻身降國——這些都是朕玩膩的花樣,你竟丟人現眼到朕前!」
「朕不得不親提刑刀,回應你這魯莽的行刺。也不禁要問一聲——竟是誰人給你這樣的勇氣,又是這的作踐你,把你當一條破抹布來用?」
斬勢還要害意,殺人還要誅心。
鮑玄鏡咬牙而錯!卻見那支天子禦筆,在奏章上輕輕一圈,圈出了一個「廢」字。
頃有洪鍾,搖蕩於天地間。
雷霆行旨,烝民奉命,有敕聲曰——
「朕以賞罰二柄,不可廢也,恩順誅逆,自古行之。」
「鮑玄鏡驟蒙恩蔭,年少襲爵,貴以方伯,重以銳卒,列名兵事,養望臨淄。而竟大逆不道,忍棄曆代榮勳,數典忘祖,以臣刺君!
「東華之閣,敢言濺血。丹玉之璧,鑒照逆心。
「罪既滔天,君父恨棄。
「其鮑玄鏡在身官爵,名實之屬,一體削奪。累世榮勳,一革永革。
「天下之人,殺之無罪,辱之無咎。
「非為伯子,非為庶民,是東國一罪人矣!」
鮑玄鏡身上的爵服,一瞬間失去了光色。那貴不可言的華綢,便如草枯花凋,質感比麻布都不如。
他苦修多年的道軀,血色褪盡。肉眼可見的精氣神三花齊謝。
鮑氏累代奮鬥的榮華長披,於他身後散為薄煙。
這些年滋養他的國勢,這一刻如萬蛇噬心,將他敲骨吸髓。這些年庇護他的國運,這一刻成了他脖頸上的絞索,一道道地絞緊。
在國家體製之中,君權至高無上,帝命高於天命。
這一刻鮑玄鏡深深感受到了,什叫「天行其常,帝行其綱。上有命,風雨雷霆俱從之。」
隻是朱筆勾出的一個「廢」字,已經做好決戰準備的他,就被壓得生生低頭!
說到底,在國家體製修行,想要問鼎超脫,要君臣一體,文如晏平,武如薑夢熊。要效金鯉蛟龍之變,臣進為君,一俟大權在握,化東國為白骨神國。
換言之,他如果不表現出晏平薑夢熊一類的特質,而又遠眺超脫,到最後就必然會走向篡逆——
或許這才是大齊天子絕不可能選擇他的根本原因。
「你說我逼不得已的選擇,是滔天之罪,那便以此滔天吧!」
鮑玄鏡被壓低了頭,但往前走。
他七竅之中的鮮血,順著逐漸深凹的麵紋流下,不停滴落地麵,在東華閣的地磚上,沿成一條血線……但往前走。
「超脫路窄,大道孤行!」
他一步一個血印地往前,也呲開帶血的牙:「此薑武安之所以去國,鮑朔方之所以君也!」
國家剝離了他的名位,動搖他的精神。國家給予他的烙印,也被一點一點抹去了。
他愈是淒慘,愈是能夠擺脫皇權的壓製。
此刻他不失孤勇衝鋒的姿態。
但長案之後,皇帝隻垂落高上的聲音:「青羊去國,確為求道。玄鏡刺君,狗急跳牆——自抬其名,哂耳。」
這是東國君權所給予的曆史性的定性!
對鮑玄鏡的這一次行動,做了最後的總結。
他的視線亦往下垂。
那一個「廢」字轟然更下,將鮑玄鏡直接壓趴在地磚上。
他的麵門與地磚對撞,竟然像個爛西瓜般炸開了。
年輕英俊的五官,已經血肉模糊。
一身豐沛氣血,如開水煮沸,壺中白氣逃散。
隻是眨眼工夫,趴在地上的朔方伯,便乾癟得隻剩一副白骨架子,麻衣之下,掛著一層過分寬裕的皺皮。
隨著他雙手撐地,試圖站起,全身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吱呀呀的響。
看起來他在東華閣毫無反抗之力,召天而來的白骨神像,理當有絕巔姿態,卻也在臨淄上空,被輕易點碎。
但從那牙都掉光了的白骨口器,仍然發出骨頭擦著骨頭的聲音,尖銳刺耳:「國家體製四千年,在曆史長河不過是一個小小浪花。而你們奉之為圭臬,說這就是時代。」
「權力……
「我生活在權力中。
「我繼承權力,擁有權力,也被權力製約。
「越是位高權重,越是逃不脫權力的囚籠。你也不例外。
「就像你要殺我,竟然要等到我先動手。你要殺田安平,先把他丟到牢中……事事要名正言順。
「但是皇帝——你知道權力的本質是什嗎?」
鮑玄鏡撐著自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他憤恨的眼睛,變成兩團幽幽的白火。
接著便從這白骨之上,重新生出神性的血肉,纖毫具體,一寸寸造就他現世陽神的神軀。
他早已決定放棄過往,擁抱修行世界無限的可能。
將與生俱來的神道手段都封存,將胎身之時就開始掌控的那些神仆,也都慢慢放開,轉以一種更溫和的方式操縱人心……人的方式。
今夜不得不取回。
曾經身為幽冥世界的神道超脫,靈視諸天萬界,俯瞰古今神靈,神道對他來說,並沒有秘密。
此路於他唯一的關隘,也就是從現世陽神邁向現世神祇的那一步。
他的神道手段,遠超一般修行者的想像。
像那尊召天而至的白骨神像,過一段時間他還能重新捏造。白骨的神道就在那,在沒有神祇高坐之前,任他肆意索取。
他的神柄一直在等他,一旦重執,也絕不肯再離去。
回不去了,從此以後他隻能作為神祇前行。
前有原天神蒼圖神,後有青穹神尊,即便是在神道不昌的時代,這條路也不是完全沒有指望。
隻是他既沒有永天國的遺產,也沒有現世霸國的托舉,現世神祇的門戶,並沒有為他敞開。
就算有一天他決定重歸舊途,也該是他在齊國一言九鼎,在整個現世都舉足輕重的時候——於眾生高處瞰人生,讓眾生托舉他登神!
而不是今夜這般,被逼得沒有辦法,隻剩這最後一條路。
那兩朵幽幽的白火,在新生的神眸跳躍,鮑玄鏡抬起來,再次直視君容:「你以為自己至高無上,君心勝於天心,一言乾坤改,一念風雲變。」
「你可以審判我,把冷落都當成機會,雷霆也稱作君恩。」
「但權力不是自上而下的——權力是自下而上。」
「我賦予了你統治我的權力,你才可以在這倨傲自賞,高高在上。玩什生殺予奪的小把戲。」
「薑述,跟開天辟地就有的神道比起來,四千年的國家體製算什?」
「我不打算陪你玩了!你又算什?」
「你會發現——」
「所謂的『最高權力』,這種需要整個權力體係的支撐和承認,才能實現的力量……不過是一種集體的幻覺!」
他伸手一抓,將那個朱筆圈出的『廢』字,竟然抓到了手中,握住那具體的鐵畫銀鉤,真實的帝王權柄,持之如持一杆短鉞!然後在殿中真正地站定了,氣勢高拔。
他亦俯視天子!
「一旦宮門深鎖,雖喧聲不能過紅牆。」
「所以隔絕內外,是天子亦如更夫。」
「故騰蛇遊霧,飛龍乘雲,雲罷霧霽,與蚯蚓同——失其所乘也!」
轟隆隆!
殿中珠光碎如雨,明黃幔帳竟飄搖。
帝權仿佛瓦解,殿外隱有雷聲。
薑述已經很多年沒有被這樣直接地冒犯過。
但他並沒有龍顏大怒,隻是在奏章堆撿回視線,認真地看了鮑玄鏡一眼。似乎從這時起,才真正把他看在眼中。
皇帝想起這些年來在朝堂列班的臣子,每一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其中有一些,他甚至是無法忘卻。
年輕的鮑易是那的強悍堅硬,重玄明圖從小就器量高宏,有大將之風。
晏平用策如春風化雨,江汝默有一顆堅忍的心……
「鮑易把你教得很好。」
皇帝平靜地說道:「你也的確有對得起幽冥超脫的視野,這短短二十二年的人生,確然在某種程度上窺見了國家體製的根本,觸摸了權力的本質。你對這個世界有認知,這很好,但你的眼睛,少了一點模糊的東西。」
「大丈夫駕勢而起,而後風雲九天。你亦知騰蛇遊霧,飛龍乘雲,但你不知雲霧何來,你也不在乎。」
「你不敬畏權力。」
「有人天生斬妄,勇冠三軍,卻也潛伏爪牙,君前不曾散漫;有人以武安邦,時代問魁,卻也循規蹈矩,得鹿宮前示生死。」
「國家體製四千年,是時代走到這的新篇。你身在其中,自以為看到本質,從來都不在乎——你不敬畏這個世界。」
「這從來都沒有的敬畏之心,是你走到窮途的根本原因。」
他說著,朱筆一勾,這一次,勾出了一個「誅」字。
皇帝的權力,不是你鮑玄鏡不認可,它就不存在。
須知此地是齊國!
天子以八柄馭群臣,第八曰「誅」,以馭其過。
但聞雷霆炸響,又見紫氣東來。
至高權力具現為清晰的齊國文字,削瘦而「誅」。
此字從天而降,化作一柄絳紫色的天劍,勢橫中宮,鋒開天靈。
鮑玄鏡踏地而拔起,以廢字鉞格之,迎出鏗鏘聲響:「不過如此!」
兩道字符在空中交撞,光芒並不外泄,而是向內糾纏,竟然混成一顆顆混沌的星子。
這些懸飛不止擁有恐怖破壞力的混沌星子,繞著鮑玄鏡的神軀而環轉。使得他在神輝的蒼白中,亦有混沌的晦影。
他之所以能奪下這個「廢」字,自是因為青石宮讓渡了國家的權柄——亦不僅僅是青石宮,整個齊國從上到下,支持青石宮的人不在少數。
在這場集體的權力幻覺,青石宮在很多年前就占據塔尖。
他當然也明白,這朱筆圈出的兩個字,就是齊天子對於這個夜晚的回應。
先「廢」而後「誅」。
不止是對他。
往前有「廢」而未「誅」者,今天薑述要以他鮑玄鏡為前例。
他死,青石宮亦死!
東國的皇帝實在是傲慢,自視太高,把曾經企及超脫的存在,也拿作掌中任憑揉捏的棋子。
但那絳紫色的天劍,鋪開的正是《至尊紫微中天典》的帝王劍典,橫豎為經緯,飛格切日月。
此劍有瓦解異質力量的能力,就連他至真至純的白骨神力,也頻頻在劍光下動搖。
所幸他還有廢字鉞為倚仗,同樣源出國柄的力量,消解了至高無上的帝權。
青石宮和得鹿宮的鬥爭早就開始,在他鮑玄鏡這,不過是最直接的一次碰撞。
「廢」字鉞未落下風!
至於劍術本身,雙方都臻「世極」,一時難有高低。
「看來你已知道這一局的對手是誰——」
鮑玄鏡幽幽地問:「你也等了他很久吧?」
他持廢字鉞與誅字劍交戰,在東華殿堂廝殺如虛室白電,倏而折轉,但永遠都在四道庭柱中間,如在囚籠,難脫亦難進。
說話的同時他的眼睛燦光如鏡,而後一片白茫茫——【神明鏡】開,所視即神國,所照盡神土!
他不斷地取回白骨權柄,亦不斷地拔升力量,忽而回身一格,錯住了劍鋒!白骨神力所暈染的蒼白雪質,順著紫色的劍鋒攀沿。
「真是期待啊!」
「我期待一個挑戰者殺掉皇帝,也期待一個父親殺掉兒子。」
「無論哪種結果,都可以讓高高在上的審判者,也審視一次自己的人生。」
在誅字劍的掙紮中,鮑玄鏡提鉞推著劍鋒走,向皇帝的方向壓迫:「薑述!暴君!你永遠是對的嗎?!」
齊天子麵無表情,提筆又是一橫。
劈啪!
一道絳紫色的雷霆,毫無徵兆地劈到了鮑玄鏡身上。
滿殿的混沌星子都抽散。
無論他怎遁逃,躲避,格擋,雷霆成鞭,像是命中注定,擊破時空的阻隔,一下將他抽翻在大殿!
貨真價實的現世陽神尊軀,在地磚上徒勞地抽搐。紫色的電芒如小蛇,竄遊在他的七竅。
鮑玄鏡翻身欲起。
劈啪!
又是一記雷鞭,將他抽回地麵。
抽得他皮開肉綻,神力潰散。
他以神明之鏡,察照人間,遍無所漏,卻根本找不到脫身的那一線機會……普天之下,無路可走。
「你逼死了重玄浮圖,逼死了薑無棄,逼走了薑望,逼退了李正書,今天還要逼迫我!」
他不斷地嘶聲。
也隻能在一次次徒勞的掙紮中,眼睜睜看著這具神軀走向崩潰——
蒼白的神力如月霜瀉地,齊天子不僅削奪他的官職爵位權柄,還要削奪他的力量!
這才叫「名實之屬,一體削奪」,至高無上的權柄。
這種對於力量的瓦解和剝奪,所造成的痛苦,更勝於淩遲。
鮑玄鏡卻一次次掙紮著躍起,不斷地變幻方向,想要以此牽引出本不存在的漏洞來。
「戳到你的痛處了嗎,薑述?」
「你這種獨夫,永遠給自己選擇,卻不給別人機會。永遠要別人證明自己,卻不知臣心也有一杆秤!」
「為什所有人都要離開你,你從來沒有想過。」
「住在深宮,你從來不覺得冷嗎?這暖閣地龍,就能把你焐熱嗎?」
「口口聲聲君恩,一句句對錯——那你告訴我,設若你是我,如今還能怎做?!」
「薑望永遠不會原諒我,你終究還是會在這間東華閣做選擇。」
他艱難地撲滅身上紫電,止住神軀的抽搐,握緊廢字鉞而高高躍起:「我不做今夜的刀,就連出鞘的機會都沒有。而你隻會說一句叛逆!」
「我做的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劈啪!
又一記雷鞭將他抽回地麵,也第一次抽出了骨裂的響。
哢哢哢哢——
其聲冗長,如同萬古冰川開裂。
皇帝的聲音也隨著這紫微誅雷的暴耀,而愈發威嚴高遠:「朕給你的體麵,就是時間。至於怎做,那是你的事情。」
鮑玄鏡披頭散發:「我唯一的錯就是不該選擇齊國,選了你這個昏聵暴君!我生而為人的功業,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會被奉為座上賓。任何一個賢明天子,都會選擇保護我!」
啪!
他的神軀被徹底抽碎了,碎成了一道光。
蒼白的霜光之中,洇出一縷血色。
就在那禦案之前,不到兩步的距離,有一灘血泊。
朔方伯的確血濺五步了,但沒有一滴是天子的。
就在此時有潮聲響。
嘩啦啦是海浪的聲音。
悠長,寂寞,仿佛會永遠持續——前浪已經消逝,後浪永追永不及,來不及歎息,也作為前浪逝去。
長案後的大齊天子,一時懸筆,看向鎮海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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