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1章 報答平生未展眉
就在天隙裂開,濁浪奔流,仙帝睜眼的瞬間。
紫極殿前的管東禪二話不說,提刀便走。棄登天未得的滿朝文武於不顧,一步跨長階,再一步,已至長樂宮外!
孝帶纏額,是祭先君。右臂纏白,是為國誅賊。
今日站在浩蕩人潮中的青紫之輩,態度也不盡然相同。
對身為“天子家奴”的丘吉來說,這當然都是一種對抗。
但在鎮國明王管東禪的視野,這兩種態度界限清晰。後者可以寬容,前者能夠爭取。
李正書在太廟被放回,今又來祭先君。定遠侯在重玄祖祠被釋放,如今還留在重玄族地。這也是兩種態度。
前者怨先君而忠先君,後者忠於家族,忠於活著的大齊天子薑述。當皇帝變成先君,他會守著世家的本分,不再輕易站隊……重玄家吃夠了站隊的教訓。
薑無量在法理上並不正確,但在血統上毋庸置疑,在力量上冠絕天下。
當時在重玄族地,祂若是殺了薑無華,今天紫極殿前對抗新君之朝臣,至少要走一半。
因為長樂太子薑無華,是大齊霸業托底的一種選擇,名分、能力,全方位無缺。
養心宮主薑無邪已死,華英宮主薑無憂幾乎道心崩潰,失去了為君的誌氣。殺了薑無華。所有心向國家者,就沒有別的選擇。
可新皇沒有這樣做。
就如先君從頭到尾都不願分裂國勢,最後選擇以陰天子相搏。
當薑無量坐上那張龍椅,祂也戴上名為社稷的枷鎖。
祂若不能承社稷之重,不能顧全國家,祂就沒資格與先君相較,不可能成為更勝於先君的帝王!
祂有絕對的信心贏得勝利,也要預期失敗後,國家仍然能有的未來。
黎國皇帝洪君琰,有“紅塵枷鎖墮超脫”的設想,因為他是一個真正的帝王,他理解至高權力的意義。
這種顧全,這種為國家利益而做出的讓步,而導致的自身局限,就是“紅塵枷鎖”的一種。
諸如此類的枷鎖,在達到某一個限度之後,在力量的表現上,完全可以牽墜超脫。
這就是墜殺超脫的原理。
先君以社稷自錮,新君亦如是。
事實上薑望亦如是!
今日纏白伐君,他理當舉先君遺詔,奉長樂之旗,哪怕高舉華英宮……而不是僅僅自己一馬當先,說一句“願從誅逆者纏白”。
這樣他都有足夠的退路可言,免於所有非議。
但無論長樂太子抑或華英宮主,事實上都在新皇手中,隨意一念即折旗。
他不願去賭薑無量的格局,不願置長樂太子於風險中。
管東禪完全明白,無論先君新君,乃至今日提劍纏白的薑望,都是深愛齊國的人。
可他管東禪,信仰新君勝過大齊,信仰極樂勝過天下。
在阿彌陀佛毋庸置疑的勝利已經動搖的此刻,他必須尋求一切壓倒勝利天平的可能。
所以他要鬥殺薑無華,讓紫極殿前的人潮分流。雖不能動搖薑望的劍,卻可以動搖齊人的心。
長樂宮並不冷清。
雖然國家易鼎,長樂一夜變冷宮,人心驚懼難安……但真正棄宮而去的人,卻並不多。
今日是新君的登基大典。
今日也是先君的祭禮。
長樂宮,人人素衣冷食。
管東禪駕刀來此,卻於宮門,一見鳳顏——
大齊帝國何太後,在幾位忠心太監的拱衛下,親為兒子守門。
長樂太子說薑無量絕不會來殺他。
何太後卻固執地握持鳳簪在此。
她並不是有著算到了一切的智慧,但作為一個母親,她無法不顧念兒子的安危。
“管東禪!哀家記得你!亂臣賊子,敢闖宮門!膽敢上前一步,哀家必簪裁此衣!”她握簪並不觸頸,而是紮在肩窩,紮進衣,已見殷紅。
薑無量若要抹掉長樂宮後患,應當再背上一個母的罵名。
她是先君的皇後,是薑無量必須要承認的母親。
而不動明王辱其母!
君天下者,不可不殺此亂王。
哪怕這些對於薑無量無關緊要,於她已是最沉重的籌碼。
正在宮內跪靈祭祀的薑無華,披著孝服匆匆趕來。
見到管東禪,反而眸光一挑,一邊把母後往身後拽,一邊翻出眉刀往前走:“宮門深鎖隔千秋,朕還以為要終老此生——看來外麵的時局,已經發生了變化。”
管東禪這樣的人物,都如此急切地殺上門來,公然違背新君旨意,說明新朝局勢已然崩壞!
以大局而論,此時此刻想盡一切辦法拖延時間才是最正確的選擇,他的母親正在做這件事情。他大可以跪坐靈前,佯裝一切都不知,躲到最後一刻。
但誌為天子,豈能失之擔當?
今日怯家者,他日必怯國!
太子妃攥著一把剪刀,還在宮內往外飛奔,靴子都跑掉了一隻。
那些驚惶不安的太監宮女,回過神來也都湧近。
長樂太子待人極厚,人心親近可見一斑。
管東禪並不廢話,走過去的同時已抬刀——
倏然人間見明月!
明明是青天白日,此刻卻有巨大的明月高懸於天。
不同於昨夜的青石明月,給人安寧的感覺。此時的這輪巨大明月,卻讓人感到芳華和浩渺,而真正的強者,能看到隨之湧來的引力潮汐!
明王戒刀落下來,一斬為空。
眼前所見為碧海。
在無邊無際的浩瀚海麵,白衣飄飄的重玄遵,踏浪而來。
管東禪挑眉:“我以為重玄家已經做出選擇了。”
“誰告訴你的?”重玄遵施施然問。
管東禪握正戒刀:“你的堂弟默認一切發生,你的叔父還好好地在重玄族地。”
“關我什事?”重玄遵一手提著酒壺,一手提著刀,步履從容:“我們都分家了。”
他抬起手來,將這壺酒,傾在身前,如同當年,言必“飲甘”——
“紫極殿前站崗者,不獨薑青羊。”
“難道隻知武安,不聞冠軍?”
……
……
朝聞道天宮初開之日,包括原天神在內,曾有一再的追問——天上是否有仙。
仙的確存在。
仙帝沉眠在深海。
額披雪,身著紫,臂纏白。
這樣的薑望懸停在仙帝睜開的眼眸中,像一輪永不能磨滅的暈影。
無數個薑無量都被劍鋒抹去了,餘者都歸於金身璀璨的阿彌陀佛。
這樣的長相思橫掠過長空,留下一抹深刻的白——
那是真正的“空”。
其中有大片的色彩,如決堤潰湧,在佛境的裂口奔流。
它是極樂世界的失血。
更是被硬生生拔出來的、已經填入極樂世界的極樂仙宮!
薑無量借極樂仙宮來填補極樂世界,欺的不過是仙師死,仙帝沉眠。
今仙帝歸來,自要物歸原主。
兩種因果糾纏,兩種超脫層次的力量拉扯……這極樂仙宮的部分,幾乎被撕裂!一部分已經徹底融進了極樂世界,一部分卻被扯裂出來,形成虛幻的仙宮。
這座仙宮的本貌,呈黑白二色,並不如人們想象的那樣桃紅豔紫,當然也並不呆板肅重。雖則主體建築隻見黑白,卻不顯單調,諸氣混轉,五行協調。
其間男男女女,妙舞歡歌,絕不是三分香氣樓那般縱情聲色,而是舒適自然,由衷喜悅。
極樂仙宮的“極樂”,並不是什豔色的想象。而是陰陽,是天地,是一種和諧的狀態。
薑無量正是以這種世間萬有的和諧,來填補極樂世界的基礎,希望眾生都生活在一個萬分和諧、無不融洽的理想世界。
而今仙帝落於此世,取走了它的“和諧”!遂見時空縫隙,無處不有的撕裂。
薑無量所求眾生平等而後極樂,首先要解決的,就是眾生的“不協”,不同種族,不同身份,不同性格,不同命運,不同個體……時刻發生、無處不有的矛盾。
仙帝這一劍,動搖的是整個極樂世界的根基。
但這隻是開始。
大片大片潰湧的色彩,讓無限光明的極樂世界,多出一份光怪陸離的瑰奇。
忽然時空冷。
色彩亦結霜。
那一尊無窮高岸的阿彌陀佛,一隻佛眸被斬碎了眼皮,金瞳之上印住赤金的一橫,仙佛兩意無休止地廝殺。另一隻佛眸……眼睫如冬枝,竟然掛上了幾許冰晶!
薑望額上所戴的雪,不知何時已飛了滿天。
那一道道留在佛境高空的“白”,是這個無邊世界不能愈合的傷口。
而在色彩河流之外所湧出的寒潮,那間席卷禪境。令鍾聲都遲緩,叫菩提都結冰,佛蓮也如凍塑,靈山都成雪山。
無所不在、無所不顯的壽光,也在這刻被凍結。
阿彌陀佛有無量壽。
仙帝有凜冬仙宮亦曰長壽宮!
對於壽數的理解,二者都站在曆史的高點。
凜冬一劍天地改。
此世無不死之樹,此世無永生之花。代表阿彌陀佛至高理想的極樂世界,兩劍之後就已麵目全非!不見舊風景。
就連昨夜不斷破滅又再生的東華閣,此刻也靜寂。朽即曰朽,殘即曰殘,再不可壽無量。
仙帝視於阿彌陀佛,沒有握劍的那隻手遙遙一按——
正在山腰同彌勒侍者大戰的護法天龍……遍身龍鱗都逆張,一霎金歸為紫。
天子龍氣所化的龍,佛性不見,威嚴不見,卻有呼之欲出的靈性,溢滿在龍眸,而竟踏雲便走,一霎夭矯在高天。
龍行紫雲,雨落靈山。馭獸仙術,獨步人間!
“馭獸”作為曾經橫世的仙宮,是切實傳下了大道。阿彌陀佛卻還沒有真正走到眾生極樂的境界……舉凡極樂世界的飛禽走獸,沒有一頭能夠逃離仙帝的馭使。
便於此刻,被薑望推走的知聞鍾,輕輕一晃作鈴響,如念珠懸掛在永德禪師的脖頸間。
身前無龍,身後無人,迎著驟雨上山巔,雨珠在他的光頭上滾落。
他一如既往地咧嘴笑著,笑得實在歡暢:“憾甚!彌勒未生,吾教不興,此生枯待無果。幸甚!彌勒未生,末法未來,眾生未有窮途!”
“南無彌勒上生!”
他忽然明白——彌勒的慈悲是永不降臨。
禪光沐浴他的道身,胖乎乎的肚子仿佛能夠容納一切,就此歡笑,合掌下拜!
無盡虛空有菩提樹,上下無窮,根係因果,枝蔓時空。
阿彌陀佛的修業,是時時刻刻都在生長的禪枝。
永德禪師深拜之,敬頌之,他所期待的充滿希望的未來,如同沉甸甸的道果懸在枝頭,也切實有虛幻的彌勒禪果的體現……竟叫無邊菩提樹都搖晃起來——
佛陀金身晃動根因,立見不穩。
鍾聲連響。
我聞鍾此刻也飛回命運菩薩的腰間,【妙高幢】從佛陀華蓋又複收回為傘劍。波濤洶湧的命運,推著他走向叵測的未來。
他立睜雙眸,如悲似歎:“命運翻覆苦樂多,願加一羽見鯨落!”
在“我聞”的鍾鳴聲,這支傘劍綻放出前所未有的華光,竟然往前推動,刺破了阿彌陀佛的指尖!
在無窮廣大的佛陀金身,這一點劍創實在微渺。
但由此蕩漾開的傘劍華光,像是將這座阿彌陀佛的金佛身,洗去一層金粉,又撕去了一層金箔。
梵鍾未絕。
廣聞鍾墜在了三寶如來的耳垂下,像一枚天青色的耳墜,在風中輕輕一搖……廣聞天下之道,映於琉璃佛眸。
淨禮的淚珠就沒有停下過,此刻一顆顆載著複雜的信息流墜落,折射出諸般幻彩。
三寶如來的拳頭往前推,一下子掀翻了阿彌陀佛!
縱然世間絕頂者,相距超脫也甚遠。
他們是浮雲,是塵埃,是阿彌陀佛根本不需要過多在意的螞蟻。
可一旦把他們放到勝利的天平上,它們也成為真正的砝碼!
在諸天萬界無數持誦阿彌陀佛之善信的駭然感受……
巋然永的佛陀金身,竟然向後傾倒!
再無永佇的山河,再沒有永遠的傳說。
向後仰倒的阿彌陀佛,已經遍身披雪,眉眼結霜,凜冬仙氣結成纏身的鎖鏈,冥冥之中降臨一座輝煌的仙棺——
它簡直是一座宮殿!
高闊,威嚴,霜冷。是永的冰雪,雕刻成的寂滅之棺,要於此刻,埋葬竊居君位的佛。
阿彌陀佛向後仰倒的過程,亦是仙棺築造的過程。
當祂跌進這仙棺,便會迎來最終的埋葬——將以極寒凜冬,凍殺無量壽。
而祂不見悲喜。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地拉長。
祂和仙棺之間的短暫距離,這一刻竟然不斷延展。
無邊的佛光都被仙帝推到世界角落,無量的壽光都被凜冬凍結,佛陀的金身也被剮掉了幾層……可祂眼中仍有光。
一點光,便是無量光。
這不過一次跌倒的距離,已建立廣闊的時空。廣闊的時空,光亮無窮。
在無限的時間和空間,無量壽佛永遠不會徹底倒下,那祂跌倒這件事情就不曾發生。
凜冬壽棺無限遠。
“無量是我根本義,是究竟、是圓滿、是不可限量。”
“非無量不可含攝一切功德,非無量不能無憾。
“無量佛乃一切佛,見我如見十方一切佛,拜我如拜十方一切佛。”
“如來!”
祂頌聲:“此亦眾生,眾生有仙——”
祂竟以無量根本義,含攝所有,要將仙帝所留下的一切創傷,都包容都消化,要將仙道,也合進極樂世界!
卻隻聞天風呼嘯,那聲音暴躁到切斷了禪聲。
極冷冽的尖嘯聲,禮玉的敲聲十分清脆。
仙帝之袍飄蕩在無窮的時空,攜日月星辰,帶風霜雨露,仿佛要在這段匆匆掠過的旅途,創造無比豐富的新世界。
無窮的時空被強行歸納為一瞬間、一寸遠。
仙身近佛身。
那臨世而斬劍的仙帝,此時卻是提起了膝。一記居高而下的淩空膝撞,壓在佛陀的胸膛。
叫那金的變成泥,叫那不朽的都凹陷。
佛陀金骨塌陷時,也如天雷作驚聲。
此時也!
阿彌陀佛那為赤金所橫的左眼,倏然化出一尊赤金色的劍仙人,仙姿飄逸,進而斬劍。
本該阻截它的佛眸,卻持劍自返,化成了金色的目仙人,帶頭殺向那無盡的眼窟,如同殺進茫茫無際的宇宙黑洞。
那如冬枝掛冰雪的右眼,亦飛出一尊雪仙人,飄飄揮袖,茫茫多的冰雪仙術如飛瀑傾海——仙術飛瀑前,亦是金色的目仙人轟隆衝鋒。
從仙帝膝撞的那一處為起始,仙光在佛陀金身上蔓延,一尊尊仙人在阿彌陀佛的金身上成就,全都跳殺出來,反伐本尊。
恐怖的萬仙之術,再一次重現人間。
一人即為萬萬仙。
非止於自我,亦可施加於他人。
也唯有真正的仙帝,可以“幫”佛陀這樣的超脫者……遍身成仙。
這當然是一種幫助,懾服萬仙就意味著力量的躍升。
但仙帝賦予的靈性太足,讓這些仙人有了真實的自我。
阿彌陀佛要含攝所有,要將仙道也融進極樂世界,也將仙人視為眾生。
那祂首先要普度的,是自祂佛軀所誕生的眾仙。
因為此刻……萬仙逆佛!
這一幕實在驚悚,紫極殿前視階而待的丘吉,都裂開了眼睛,血色為淚,悲從心來。
佛光普照、望之祥和的金佛,此刻有扭曲怪誕的恐怖形顯。祂的身上鋪滿了仙,本該餐霞飲露、仙風道骨的這些仙,這時卻是瘋魔一般,都向佛軀更內瘋狂衝殺,毀滅他們所見的一切血肉,甚至這些血肉也都漸次成仙——
隻要真正殺死了阿彌陀佛,他們就可以成為真正的仙,脫離佛軀,真實而存在!
根本不需要仙帝再操縱什。
對於自我的渴求,對於生命的本能,就足夠讓這些剛剛誕生的“仙”,成為阿彌陀佛最堅決的敵人!
要如何讓他們也極樂呢?
這些佛屍仙的自我,和阿彌陀佛不可並存!
薑無量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但又抿唇。
祂並不彷徨,也並不矛盾,無非如薑望先前所言,斬掉這些跋山涉水路上,不得不斬掉的荊棘,而後繼續前行。
懷菩薩心腸,亦要有金剛手段。
隻是祂想得更多……
如今仿佛大勢至,祂是那個逆行大潮的人。
天下纏白、極樂裂土、諸梵伐宗之後,又迎來萬仙逆佛。
從國家,到極樂世界,到佛門,再到自身佛軀。
祂咀嚼到的是一種獨行末日的感受——
沒有人相信“眾生極樂”的理想。
不止於現世,不止於所有已知的諸天。更在於所有聽到這個故事,看到這個故事的人。
祂在做一件所有人都不認同的事情。
寥寥無幾的支持,如狂風驟雨中的螢蟲。
也就是祂在這迎風雨,那些微光才沒有被瞬間撲滅。
不朽的佛陀金身,迅速膨脹起來,沒有變得更廣大,而是醜陋又猙獰。獰惡乃魔相,金皮之下隆起的鼓包,全是反伐佛軀的佛屍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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