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3章 平旦
薑望曾經問薑無憂:“道武未能成就的那些日子,殿下是什心情呢?”
薑無憂那時候說:“夜色再深,你知道平旦之時就會亮堂起來,你不會害怕。而人生的曙光,不知何時——我知道我想要的未來總有一天會來,但我真的不知道啊,那一天,還要等多久。”
她以為她等來了天亮的那一天,事實上她永遠沒有等到。
青石宮外人堆雪,青石宮潮聲冷。
華英宮主提著那杆先君為她浴血的方天鬼神戟,又一次停在了高高的宮門前。
永遠慢一步。
在昨夜的奪鼎之變,她靜守在青石宮外,以為自己阻止了悲劇,悲劇卻正在發生。
在今日的天下纏白中,她提戟而出想要為先君而戰,想要告訴大兄祂錯得有多離譜,卻又被永地圈在青石宮——
她以為她在往外走,她以為時間隻過去了一瞬。
事實上時間又被無限地延展,她永遠停留在跨門而出的那一步。一直等到紫極殿前戰鬥的終局,這一步才能真正邁出。
她的努力,她的抗爭,她的愛和她的恨!都是無用的。
在極樂世界破滅之後,阿彌陀佛施於青石宮的“無量”已經消散,歸屬於道武宗師的知覺,終於讓她明白,到底發生了什——
她的大兄也死了,死在她沒能參與的戰爭中。
從始至終她的心情都被忽略了。
就連她咬著牙說要“殺了你!”,也隻是她在薑無量的世界……一種“生動”的證明。
就像小時候她紮起襦裙爬到樹上掏麻雀窩,武嬤嬤慌慌張張地說公主莫要失儀。
薑無量卻笑著說,這樣就很可愛。
隻是可愛。
很多年後再見麵,他們卻隻有一次錯身。這次錯身便是永別。
短短一日夜,她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她的確恨,可她也的確愛。
啷~!
方天鬼神戟跌落在地上,發出寂寞的響。
這隻無數次拔刀,無數次揮劍的手……曾經手上的厚繭像是穿了一層手甲。後來金軀玉髓,繭雖褪了,掌心卻保留了斑駁——如此握劍更穩。
現在她拿不住她的兵器。
她失去了拿起兵器的意義。
有時候她希望是單純的恨,有時候她希望自己隻是純粹地野心勃勃,想要權爭。她情願薑無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這樣祂死的時候,她還能大笑幾聲!
可是不是的。
薑無量可以麵對一切。
唯獨不能麵對她。
眾生極樂的理想,要求阿彌陀佛是一個“無私者”。在薑無憂麵前的無言以對,是祂必須略過的心情。
她看著宮外,太陽還沒有落山。
那雙英氣勃發的眼睛,卻一點一點的晦暗了。
曾經她是多意氣風發的大齊皇女。
曾經的華英宮徹夜不眠,都是刀劍披月的嘯鳴。
曾經她以赫連山海為目標,與無華論政,與無邪論武,在兵事獨有建樹,在修行上自開道武……
“薑氏有女名無憂,世間男兒恐羞見!”
她一定要走一條前所未有的路,一定要成為她所能設想的最強。
在那些煎熬苦忍的日子,她告訴自己一定要做到!
她做到了。
但她什都做不到。
她想要的未來……已經永遠失去了。
宮外有喧聲。
先君遺旨,長樂太子薑無華,當承君位。
紫極殿前的宣聲往長樂宮去,長樂宮外的宣言往紫極殿來。
長樂太子實在是一個合格的繼承者,當他進入皇帝的角色,便不會耽誤皇帝的時間。
群雄伐紫是薑無量的劇本,是阿彌陀佛必須麵對的考驗。
作為名正言順的正朔天子,於正在進行的神霄戰爭下,新君薑無華的位置,落在霸國不伐的默契中。
內部的政變已經解決,外部的危機不會發生。
先君離去時,說一生功業,不過使齊人自豪為齊人。
新君登基時,說要使齊人樂為齊人。
昨夜的篡逆者求“眾生極樂”,今日的新君求“齊人長樂”。
這是宏大的下沉,也是遠景的移近,虛妄的具現。
新君明明深恨薑無量,卻也在昨夜的政變,看到了超越先君的可能。卻也把薑無量當成和先君一樣的學習對象……學習如何成為一個更偉大的君王。
薑無憂不得不承認,先君遺旨於薑無華,是正確的選擇。
她一生的努力,好像都是為了承認他人的正確。
東華閣或者青石宮的正確……
唯獨她自己的對錯,是無關緊要的。
她最後看了一眼宮門外,想要看看這些年她從未來得及細看的臨淄的風景。
可宮門之外是宮牆,宮牆之後又是宮牆。
有時候覺得皇宮真是一座巨大的陵墓,入殮了所有尚有溫度的心。
薑無憂最終沒有往外走。
而是永遠地關上了這座宮門。
諸天鬼神,熔鑄在宮門之上……
使活人坐陵。
……
“少小養金鯉,自謂是魚龍。”
“未識風波惡,頭角述崢嶸。
“五十春秋驚夢短,一日夜間我獨眠!”
“生不得其生,死不得其死。”
“死生何異?雲泥難分。”
“人間多少淩雲氣,鎖入朱牆不逢春。”
在元鳳七十九年的這場宮變,華英宮主薑無憂,隻是抓住三分香氣樓的幾個香氣美人,開啟了護國大陣,成就道武絕巔,以道武天尊赫於月下。
然後就沒有然後。
多盛大的開幕,隻是成為背景。
那是一種憐愛,又如何不是殘忍。
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她也沒有再露麵。
隻是以這樣一首葉恨水評價為“打破規整的詩句結構,情緒宣泄如淚行起伏”的詩句,作為她最後的告別。
此後青燈黃卷,潛心道武,不問世間事。
薑望其實在華英宮,千鯉池旁,等待薑無憂。
卻隻等到了一頁紙。
讀到那句“死生何異?雲泥難分。”
便掩而歎息:“朝生暮死又何異,雲龍泥佛竟悲同!”
很久以前他來華英宮的時候,池的這群金鯉,曾經組成一個“吉”字。
當時的薑無憂,是想告訴薑望——丘吉是有問題的。
涉及的恰是鯉龍之變,多少年後的宮變風險。
要他警惕那緣分。
明著講述這件事情,隻會驚動薑無量的【慧覺】,迎來之於薑望的更隱秘的緣分……這一次提醒,也是她在漫長過往所做的努力之一。
薑望今天才能想明白。
但就如那時候的薑望隻是覺得喜慶,隻是讚歎華英宮主的誌氣。
她在過往年月所做的一切,都未能幫她贏得她想要的結果。
這實在是徹頭徹尾的失敗。
龍椅之上,兩易其主。她的失去之後是失去。
所以對她來說,生死沒有區別,雲泥都是一回事。
沒有任何人能夠推開她心的那扇宮門。
在某個時刻薑望低頭看,但見池的金鯉都浮出水麵,翻出肚白……已是死盡了。
就如同薑無憂的淩雲氣。
他實在會想起很多年前那個英氣勃發的女武神。
當年那個號稱“天下第一內府”的他,也正意氣風發。
但是都過去了。
石質圍欄上,尚且擺著裝魚餌的玉碗。
薑望的手幾次探向玉碗,最終卻放下。吹皺池麵的風,也吹動了他的青衣。
在這人去殿空的華英宮,隻有殷氏僅存的武嬤嬤,目送著這位力斬超脫的絕代強者,蕭瑟地離開了這。
命運之河有太多掙紮的魚。
其中絕大部分,窮極一生,都是這千鯉池中翻白的一幕。
……
……
天已經黑了。長夜噬咬良夢,明珠燦光如晝。
恢弘的紫極殿中,新朝的君臣正在議政。
滿朝文武,肅穆洪鍾。
在京之官,盡赴大朝,入品者無所辭。就連南夏總督蘇觀瀛、軍督師明珵,近海總督葉恨水、軍督祁問,也都以遠鏡之術參與朝事。
這是新君登基的第一天,接著篡逆薑無量的大朝來大朝。
縱覽《史刀鑿海》,絕無此例。
不選日子,不挑吉時,“就在此刻”。
第一次大朝,新君的治政方略、政治傾向,是所有朝臣都需要關心的。
但真正身處其間,觀察左右……
除了朝臣滿列,多於午朝。這紫極殿,好像沒有什別的變化。
那激烈的鬥爭,不得不以生死見路歧……可你方唱罷我登台,奪鼎之後又奪鼎,大家竟然默契地將戰鬥局限於自己的生死,而盡量不傷害這個國家。
實在克製。
就像薑無量暫停朝事,決定出迎薑青羊的那一刻……時間被裁剪到此刻,薑無華代替薑無量坐了上去。
下午掀翻了薑無量,他受先君遺命,名正言順地登基,當場就傳召大朝。
就用薑無量所備的新朝儀禮,就論薑無量所欲論的新朝政題……就連新君的冠冕,也直接用薑無量的那一套。
其言“更化鼎新,不在於衣。先君喪期,不宜隆禮。”
在文武百官的跪伏,把紫極殿前堆疊於地的龍袍,穿在了自己身上。
他並沒有像他所恨言的那樣。把薑無量革出皇譜,用其顱骨製酒器。
隻是把薑無量的曆史評價交給了臧知權。
說了句“術業有專攻,朕非史家,所議前事也閑議。不宜為天下公論,使國史不信。”
甚至於……
言官揣摩上意,奏請將移入帝陵的殷太後重新移出,他也用朱筆打了個大大的叉。
對百官說,“無謂使寢者重眠。”
先君的前後兩任皇後,都與其同穴而眠。
他當然不承認薑無量做過皇帝,在任何情況下都定義為篡位者。
但他承認殷氏曾經是皇後。承認薑無量是先君的長子……隻是不賢而黜,不孝而篡。
“國之大事,最忌朝令夕改,上以喜怒更易而民疲。青石雖為篡逆,其事體有用於國者,朕當用之,無害於國者,無須摒棄——不必因人廢事,因噎廢食。”
新君用這樣一段話,為薑無量還沒有來得及鋪開的新朝政措,奠定了基調。
一切薑無量為新朝所做的準備,都如期而至。
隻是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換成了薑無華。
新朝所議的第一件事,當然是先君的諡號,這是對先君一生功業的總結,也是新君合法性的政治來源。
篡逆之輩所定的“光武”,新皇並不承認。其言:“先君始肇霸業,非為紹繼,‘光’不足以顯其德,‘武’不足以蓋其功。”
但古往今來諡號的頂格,不過“文宗武祖”,無非“聖文神武”。在同代已有赫連山海登天為尊,牧國諡其政數為“聖武”的情況下,先君的諡號尤其難定。
再加上禮官都是些自斟自酌的老學究,骨頭硬脾氣倔的也不少,各抒己見,朝堂上吵著差點打起來。
新君瞧著柔軟,做事卻雷厲風行,當即揮手,讓禮官後議。新朝初定,萬事待興,皇帝尤其的有一種緊迫感。
倒是定下了新朝年號,記為“長樂”——
先前薑無量篡時,未改年號,繼以“元鳳”,是為了在法理上承繼先君。
新君為正朔天子,卻是不必如此。
先君的諡號沒有定下,有件事情倒是在新君的主持下確定了——
其當奉靈於太廟,萬世不祧,與太祖、武帝並列。
且太廟之中,單開一座陪殿,就以“元鳳”為名。在禮法意義上,位同“奉天”和“護國”二殿。
奉天殿主要祭祀建立開國之功的功臣,護國殿主要祭祀建立複國之功的功臣。
元鳳殿不輸前二者,乃為酬祭霸業之功!
而在實際的修築規格,元鳳殿的規格、形製,都要高出奉天護國一線,實乃陪殿第一。
如無意外,晏平、薑夢熊、曹皆等,將來都是要入殿的。是否祀位武安,則要看那位蕩魔天君點不點頭。
元鳳殿的建立,已是事實上對先君的定論。
其於禮製,尊同太祖、武帝,實為大齊曆代第一君。這也反過來將先君的諡號,限定在一個範圍之內。是新君的不言之言,不議之議。
在對前朝的定論之後,才是對新朝的展望。首先當然是封賞。
以晏平安國有德,加封太傅。
以江汝默護駕有功,加封太保。
加封仍在古老星穹奮戰的薑夢熊為太師,以嘉其為人族鏖戰,為大齊浴血,乃東國擎天玉柱。
此為新朝三公,尊於天下。
以重玄遵神霄退敵之功、長樂救駕之功、陣斬七賊之績,爵加一級,封靖國公!此乃長樂朝第一位國公,也是樓蘭公之後,齊國久違的公爵。
這位分家的重玄風華,“紫極殿前站崗者”,將重玄家的聲勢,推向了另一個高峰。
昨夜在府中宿醉、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事的重玄大爺,還可以再宿醉許多年月。國家一日夜內數易其鼎,他的位置卻巋然不動。
等他哪天享受夠了這個世界,壽終正寢,也少不得上蔭下舉,得個榮譽爵位,享榮而眠。
江汝默雖然加上了太保銜,新君並沒有以奉逼退的意思,仍舉為當國丞相。以示“先君所政,新朝繼之。”
先君若是在長樂朝圓滿退位,憑這份政綱相繼,當能偉力自歸。如那永禪師,另求他路。
新君又以大齊社稷相請,親至摧城侯府,“為天下數泣”……終請得李正書出山,為東華閣首席大學士,暨新朝副相。
所有人都知道,先君虛設此位是待誰。這是一種形式上的告慰,也是事實上對元鳳朝臣的安撫——過往的裂痕,新君彌之。未來的希望,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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