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6章 各赴天涯
尉獠在磨刀。
分不清磨刀石和他的手,究竟哪個更粗糙。
貪噬了魔氣的黑水澆過刀身,那道暗紅色的“飲血紋”便活了過來,像這柄直刀的筋絡。
他穿著一身舊甲,並不抬頭,聲音像是被什掐著,非常的啞:“你是說——你潛伏在計都城,加入三分香氣樓,是為了維護國家體製的公平和正義,要為天下除害,誅殺禍國妖婦羅明月淨?”
林正仁戴著枷鎖,站定在衙前,昂首直脊,剛毅不屈:“該說的林某都已經說了,尉都督若是不信,摘了林某的頭顱,敬呈天子便是。當使我死麵雄主!”
尹觀太不是個東西,殺完羅明月淨就走了——大家共事一場,也不知道捎他一程。
吃上佛糧的冥府閻羅,倒是跟荊國有默契。他這個叛逃莊國叛逃地獄無門又叛逃冥府的,要怎跟荊國對話?
他喊來了援軍,也把自己送進了軍衙……
荊國人動作利落得很,這邊還在高喊“勇為國事!”,那邊鐵枷就已經戴到了他身上。
所幸對於這一天他也並不是沒有準備。
一直到與羅明月淨廝殺的最後時刻,他都以苟敬的形象來遮掩自己。
但麵對代天子掌軍的捧日都督尉獠,他主動撕破遮掩,展現真誠,示以“林正仁”之名——他非常明白尉獠的份量,隻要他展現出足夠的價值,那在某種意義上,他是在和大荊天子對話!
苟敬始終是跪著的,為天下而忍辱。
林正仁不同,林正仁必須挺直了脊梁——因為他是為了心中的正義,才走到今天。
澆水未停,刀鋒砥礪過石麵,發出饑餓的嘶鳴。
尉獠繼續磨刀,這柄刀似乎隨時會斬在林正仁的脖頸。他的聲音波瀾不驚:“林正仁這個名字,尉某也是聽聞過的……你不相信本督會殺你?”
“林某入荊以來,未有一事妨荊。倒是處處維護軍庭,今日更是勇搏羅,不敢說居功至偉,也是周全了國事,為荊國除一大害,為陛下分憂——”
林正仁鏗鏘有力:“荊國堂皇大國,泱泱上邦,豈會冤殺林某,以刑酬功!”
“所以你不是真的不怕死,你是料定我們不會把你怎樣。”尉獠慢慢地道:“你不老實。”
林正仁沉默半晌,最後隻有一聲苦笑:“林某羈旅半生,漂泊天涯,深刻領悟一個道理——好人要比壞人更壞,才能維護正義。為天下公理,林某不敢再老實了。”
“哈!”尉獠仔細地瞧著刀口,很有些漫不經心:“聽起來還有故事?”
“林正仁乃莊國望江城人士,與蕩魔天君鄰城而居,少時就有交情。當初楓林城淪陷,蕩魔天君背井離鄉。我卻為莊高羨所惑,一直以為是蕩魔天君勾結白骨邪神,害人煉丹,對他多有恨言。”
“蕩魔天君機敏聰慧,見事極早,而我愚魯蠢直,隻知埋頭為昏君賣命。後來查知真相,心中悔恨不已。那次在黃河之會,我詐傷認負,就是想送蕩魔天君一程。”
林正仁苦澀道:“當然以他的實力,無須我這番表演。也正是這一次我表現得太過刻意,以至為莊君所忌,事後諸多迫害。”
“後來的事情天下都知……蕩魔天君逐殺罪君,為楓林城數十萬百姓複仇,為時人所頌。但大家不知道的是,在那一戰,我也舍命出手,為公理搖旗——可惜實力低微,被莊相生生打壞道軀,不得已轉為鬼修。”
“蕩魔天君那樣的英雄,如煌煌大日巡天。我這種心懷正義的孱弱之輩,隻如螢蟲閃爍在寒夜。些許亮堂,忽然明滅。”
“再後來我為仵官王所迫,加入地獄無門,身在深淵,心向光明。我和卞城王一起,製定了不得濫殺的原則,讓地獄無門作為純粹的商業組織,讓那些肆無忌憚的殺手,沒有變成無回穀那群肆意為惡的人魔……”
“再後來地獄無門也沒了。我痛定思痛,誓為天下除大害,故而改頭換姓,加入三分香氣樓。”
他的聲音蕭索:“最後便是這般——披枷帶鎖,來到您麵前。”
林正仁所說的每一件事,都經得起驗證。這正義而曲折的人生,隻歸納為兩三聲歎息。
尉獠終於抬眼看他,看到他的眼神是那的坦蕩,不由得笑了一聲:“小小莊國,還真是人傑地靈。”
林正仁朗聲道:“我在莊國不過一鬼修,在荊國卻有份於羅明月淨之死,養我者,霸國胸懷,非莊姓水土。”
尉獠讚歎一聲:“想不到你一個莊國人,竟然對荊國忠心耿耿。”
“非慕強權,慕正義也。林某光明磊落,非止於今日。我與莊國,兩不相欠。我於荊國,不止當下。往前那妖婦要我提供荊國的消息,以便她謀荊禍國,我給的都是無關緊要的消息——樓中有密檔,都督一查便知。”
林正仁坦蕩地道:“我對荊國不能說忠肝義膽,也是心之所向。”
尉獠‘嘖’了一聲:“那三分香氣樓的女子,那也是認真工作,合法繳稅,是我荊國的子民。你既然對荊國心向往之,又為何玩弄魂靈,隨意殺伐?”
“羅明月淨奸滑歹惡,花種不知幾多,栽花不知何處。我不得不標記樓中女子的魂靈,隨時示警。事實上這一次羅降臨,就是我最先發現,然後才引來咒祖,內外合攻。”
林正仁看起來非常誠懇:“我殺人也並不是隨手,實在是擔心羅明月淨轉寄其身!”
“你覺得尹觀是一個什樣的人?”尉獠很有興趣地問。
林正仁看了他一眼:“那位修的是咒道,說他的壞話,最容易被發現。”
尉獠啞然失笑:“沒讓你說他壞話!”
“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我也不願說這些。”林正仁正色道:“此人亦正亦邪,大部分時候是個純粹的生意人。”
“少部分時候呢?”尉獠問。
林正仁道:“會清醒地發瘋。”
尉獠又問:“你們的感情怎樣?”
“我們的感情談不上很好,理念也略有不合,但彼此都很認可對方。像是殺羅明月淨這大的事情,他也隻信任我——”
林正仁很有些唏噓:“至少在人生的某一段路,我們同行過。感恩遇見,我始終當他是朋友。以後說不定也有合作的機會。”
尉獠笑了笑:“當初你向鷹揚少主效忠的時候,我們隻當一個笑話看,沒想到你表現這好。”
“林某效忠的是荊國皇帝陛下,而非鷹揚少主。”林正仁正色道:“也正是心懷大荊,心向陛下,我才誓滅羅,能忍鷹揚之辱——尉都督不可混淆了在下的忠誠。”
尉獠讚道:“你還真是一個有氣節的人。”
“長樂恐懼流言日,崇華謙恭未篡時。”林正仁站得筆直,雖為階下苦囚,亦是庭中玉樹:“時間會檢驗最真的心!”
尉獠挑眉:“你也讀《荊略》。”
林正仁回道:“仰慕英雄!”
“天下事,無非磨礪二字——刀要快。人,要鈍。”尉獠終於磨完了他的刀,‘刷’地一下收入鞘中,便在這個過程,斬斷了林正仁身上的枷鎖。
他靜靜地看著林正仁:“不妨重新認識一下……怎稱呼?”
林正仁大禮拜倒:“林正仁已經死在了莊高羨崩塌的社稷,苟敬混淆於羅明月淨的色彩中。我希望自己是荊國的林光明!”
……
……
瓊枝是在出海的船上,收到賢弟的信。
信上大肆讚美荊國的修行寶地,什兵器塚、煞鬼坡、落魂嶺、惡靈泉,全是屍修鬼修夢寐以求的福地。
並熱情地邀她一起去探索。
說起來她也很久沒有和林賢弟麵對麵的相處一室了,還真是有些懷念那具陽氣十足的鬼軀。
到底是何來的底氣,突然就敢見她,不怕被她借屍?
總不至於真個吃上了皇糧,披上了霸國的官衣吧!
瓊枝搖搖頭,甩掉了這些無稽的猜想。
荊國又不是豬圈,不至於什東西都養。
她點燃了鬼火,回信道:“我在景國有大事要辦,回頭再去找你。”
然後焚之於煙。
她當然不去景國。
羅明月淨都死了,那些個香氣美人,終似驚雀各飛,留在三分香氣樓已經毫無意義。
她也連夜跑路。
當然一日夜間跑了三十四個分散在不同國家的城市,掃遍目之所及的分樓,清空了所有能夠清空的真陽鼎,滿載壽功而走。
和林賢弟那個外圍的奉香使不同,她可是真正打入了三分香氣樓高層,得傳極樂仙術,修出了【陰陽爐】……正兒八經的三分香氣樓嫡傳!
要不是夜闌兒旁邊站了一個宋淮,說不得這三分香氣樓樓主的位子,她也要好好爭一爭……發揚極樂仙術,擁護當代仙帝,舍她其誰?
至於現在……
她的目的地是懷島。
該說不說,秦廣老大雖然冷血了一點,付酬勞還是很幹脆的。
羅明月淨的肉身,現在已經到了他手上。
可惜殘破得太厲害,連洞真戰力都隻是堪堪保持,更別說巔峰時期追逐超脫的狀態。
她此去懷島,就是去羅明月淨被正麵擊破的地方,追蹤覓跡。用她獨特的能力,為其“補屍”,好讓這具屍體,能夠恢複幾分豔光。
作為羅明月淨最後的葬命之地,計都分樓她當然也會去,但時間要由她來決定,見麵的方式也是。
她當然不怕賢弟,但是賢弟不怕她的時候,她就得好好思量。
“打擾了——打擾了諸位。”
隨著一把好聽的嗓音響起,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作著揖往船艙走。
這艘客船是齊國工院今年才推出來的【東平】係列豪華樓船,能同時載客八千人——這大的樓船,往前都隻在軍隊有。
此時是午飯時間,瓊枝當然是在最好的餐室——在最高的三十九層,她坐在海獅軟墊上,迎著海風,享受海味。
屍體不僅僅是工具。
她在羅明月淨身上學到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她開始把她借用的屍體,視作一段人生,並嚐試修“真”。
這匆匆趕來用飯的少年,相當有禮貌,一路抱著歉,走到瓊枝旁邊的位置,坐了下來。
在陌生的美人旁邊落座,尤其需要勇氣。
瓊枝對那些遊移的目光早已習以為常,她喜歡這少年郎的自信和朝氣。
這種天資卓越的小年輕,壽功最為優異。
“你好,我叫陳錯。”少年點了一份鮮撈的虹極蝦,順便開始自我介紹。
瓊枝微微一笑,起身便走。
這種背景驚人的小紈,最討厭了。
陳錯倒了一碟蝦生醬油,便津津有味地吃起來。漫不經心的聲音,在虹極蝦生的甜氣浮出來:“你出門就到蓬萊島了。”
海外有仙山,其名為“蓬萊”!
因為蓬萊島從來神秘,形跡不顯,再加上現今東海都沐浴在經緯旗的紫輝下,瓊枝出海之前,還真沒想過這一遭。
她坐了回去。
“我幹爹還好嗎?”她問。
陳錯愣了一下,高深莫測的形象瞬間被打破。“啊?”他拈著蝦問。
他是來拿捏仵官王的。但現在這家夥語出驚人,令他一度懷疑自己的師父……
怎還有這層關係嗎?
瓊枝從他手拿走這剝了殼的虹極蝦,指尖所留下的冰涼的觸感,令陳錯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將蝦放入豐唇,瓊枝溫柔地咀嚼著蓬萊島的來意。
她的眸光微漾:“中央天牢的桑公,是我的幹爹……怎你不知道嗎?”
陳錯鬆了一口氣,拿起手帕擦手:“這還真不知道。失敬,失敬。”
“說起來——”瓊枝化被動為主動:“你師父叫宋淮,你為什叫陳錯?”
“直呼我師父的姓名嗎?”陳錯笑了。
瓊枝忙道:“抱歉,我有失敬意。”
“無妨。”陳錯看著她,意味深長:“人的一生難免犯錯,最重要是知錯能改,不要一錯再錯。這就是我叫‘陳錯’的原因。”
“噢,我是問,怎你師父姓宋,你姓陳。”
“因為我師兄姓陳。”
“你師兄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也許吧——老實說我們不太熟。”
陳錯五歲的時候,陳算就死了。而他五歲之前,陳算都關在太虛幻境的囚室。雙方確實是沒有什相熟的機會,也就見了幾麵。
“理解,理解。”瓊枝話鋒一轉:“那東天師找我的原因是?”
“是我找你,跟我師父沒有關係。”陳錯說。
“我懂。”瓊枝露出心知肚明的笑。
陳錯看著她:“我是來邀請你……”
“加入景國也不是不可以。”瓊枝多少還是要談一下價格,矜持地道:“畢竟我幹爹就是——”
“中央天牢不缺吏位,倒是空著牢房。”陳錯打斷了她:“你要先跟你幹爹聊聊嗎?”
瓊枝抱臂往後靠:“蓬萊島的話,我需要一點時間考慮。相較於薪酬,我更在意行業的前景,以及自己的上升空間。”
陳錯將用過的手帕小心疊好,放在桌上:“理國是你的歸宿。”
不等瓊枝回答,他又補充:“或者你的歸宿就在這片海。”
“瞧你——”瓊枝美眸流波,柔弱無害的樣子,嬌嗔道:“咱們都是自己人,用得著威脅嗎?”
陳錯麵帶微笑:“東海之上,蓬萊島隨時能夠響應我。臨行前我師父還送了我一枚玉佩,在生死關頭,能夠召來他所敕命的靈霄天雷。”
瓊枝把翻出手心的纖長毒刺輕輕掰斷,做成一雙筷子,去夾他沒吃完的蝦:“咱師父對你可真上心。”
“誰說不是呢?”陳錯笑道:“他總不能關三次門吧?”
瓊枝咀嚼著虹極蝦的甜美,咂摸著“關門弟子”的風趣,也泛出一絲冷酷的回味。
這個陳錯,還真是地獄。
“不知小郎君……需要奴家去理國做什呢?”瓊枝嬌聲問。
理國是蕞爾小邦。
理國也是鳳澤之國。
這是一個對她而言毫無挑戰性的國家,但因為山海道主的德澤,亦是她絕不敢觸碰的雷池。
“不是讓你去為惡,陳某並沒有那殘忍。”陳錯聲音很輕:“我希望你去建設它。”
“奴家實在也不是妄自菲薄……”瓊枝怪笑了兩聲:“建設理國皇陵嗎?”
陳錯看著她:“瓊枝姑娘有關注東國天變嗎?”
“世所矚目,想不關注也難啊。”瓊枝咬牙切齒:“薑無量父篡位,著實可恨!”
她又春風化雨,轉而一臉崇拜:“蕩魔天君外懾神霄,內鎮神陸,真絕世也!”
陳錯都懷疑那位大人是不是就坐在旁邊,故此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他問:“你如何看待薑無量的理想?”
瓊枝‘嘶’了一聲:“我還是走吧。談理想奴家實在害怕!得罪東天師最多浮屍於海。攪進這些不知所謂的理想,奴都不知還能剩幾寸皮肉。”
“姑娘著實清醒——”陳錯笑了:“隻是聊聊,不必緊張。”
瓊枝用筷子揀了幾下,語氣隨意:“祂比我強,我沒資格評價。一定要聊的話……眾生與我何幹?自己極樂不就行了?”
“極樂……極樂!”陳錯似讚似歎,轉道:“姑娘這一身極樂仙術,就這荒廢了?”
瓊枝停筷看他:“怎,在我和夜闌兒之間……東天師難道更願意支持我?”
“誰說離開三分香氣樓就不能再修行?”
陳錯笑容微妙:“姑娘可聽說肉身布施?”
他從懷取出一本經書,放在桌上,慢慢推了過去:“眾生極樂已死,你的極樂卻還能在。”
瓊枝一眼看到那經,上書道字,見而生義——
《黃金鎖骨菩薩經》。
此乃“以欲止欲”之禪,極樂歡喜之法,是無上妙功!
她沒有立刻伸手去拿:“原來這就是奴家的酬勞。”
“鎖骨菩薩乃觀音應化身,以應身求報身證法身,亦不失佛家正統。靈山之上,蕩魔天君棄絕此位,今日未嚐不可為你而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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