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0章 貪綠恨紅
鳳翅鎦金钂的翅刃上,掛著一塊已經看不出本來麵貌的爛肉。
唯有那熄而複起明暗不湮的生命燭火,還在飄搖之中,宣稱一尊妖族大聖的不屈。
屬於那尊極美天妖的一切外征,都模糊不分明,沒有一個囫圇的妖形。獨獨還有一雙清晰的手,像藤蔓絞纏著大樹!
鼠秀郎固執地握著,這懸掛自己的「橫枝」。
「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
他悲愴的聲音在血肉翻滾,漸低漸湮。
曾奴於貓族而學貓,後來眼界高些,立足妖族整體,又學於人族。學詩書,問禮樂……這一生都在抗爭某種命運。
腫得隻剩一條縫的眼睛,浮出渾濁的暗血,仰看著替掌三軍的計守愚,他的聲音陡又激烈起來:「中央月門,因我而破!未執我首,你怎向那些戰死的荊國戰士交代?」
計守愚正是為了徹底滅殺鼠秀郎這樣一尊妖族大聖,才被引出伏於月門的後手。
已然奄奄一息的鼠秀郎,仍然在奮力掙紮,並不是沒有認識到自己的狀態是何等貧瘠,更不是不想解脫——但這條殘命,還能寥為其用,還可以拖延計守愚對軍隊的掌控。
宮希晏的死誠然達成了戰略目標,但主帥折旗對士氣的影響,不是一句遺命就能抵消。計守愚要令歸一處,重構中央月門崩潰後的防禦陣地,也不是點個頭就可以。
諸天聯軍並不是簡單地圍成一圈,而是在占壽的統一指揮下,分成一段段「凹凸」起伏,如同軍堡的隊列——
凡是被荊國斷後隊伍所纏上的軍隊,都當場鎖陣絞殺,甚至允許後退,如此便在整個包圍圈上,形成了「凹眼」。
這個凹眼十分厚實,又分明是一個結實的口袋,卸掉那些斷後荊軍視死如歸的銳氣後,再將他們牢牢兜住,慢條斯理地肢解。
凹眼的旁邊即是凸鋒,在友軍兜住那些斷後荊軍時,這些「凸鋒」並不停留,而是爭搶時間,竭力往前衝鋒。
在這個兜敵與衝鋒的過程,占壽不斷地微調陣型,將強度不夠的軍隊後移或合並——荊國的陣地在不斷縮小內凝,軟弱的攻勢是給荊國人時間!
向來說到海族用兵的大家,都是大獄皇主仲熹。可占壽的軍事才能,竟也不輸於他。
因為諸天聯軍本身素質參差不齊,他對軍隊的指揮並不像宮希晏那精細,談不上行雲流水的美感。但他的指揮極其準確,能夠將每一部都放到最合適的地方,各盡其用,秩序儼然。
在中央月門戰場,諸天聯軍已經占據了相當的優勢。
占壽就用這優勢滾起雪球來。
在這個圍陣上的凸鋒,大部分都就地紮陣,像是海上礁島,彼此相應,為整個聯軍部隊提供強有力的支持。
其中最尖銳的那些,被占壽絞成了三十六支強有力的箭頭,勻稱地錯落在圍陣上。這三十六支鋒矢軍,彼緩我疾,如浪潮起伏,不斷衝撞荊軍本陣。
這就迫使荊軍本陣每一個外防麵都必須足夠厚實,想要虛虛實實的輪換休息想要喘口氣想要有更多調整補充的間隙……絕無可能。
隻要荊國陣地有一點缺失,諸天聯軍就必能鑿陣。
鼠秀郎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掙紮!
他求活是為求死。
需要計守愚分出更多精力,才可徹底抹殺他。想要將計守愚的那一聲『遵命』,摁在這刑殺自己的血砧上。
他乞求一種更為痛苦的淩遲,以換來妖族更為廣闊的勝利。
計守愚卻隻是將鳳翅鎦金钂輕輕一抬,翅刃上的爛肉便脫枝而走。
掌心一圈空洞,掌骨外隻掛著大半截食指指骨……就是這樣的一隻左手,極其堅決地往下按。
那掌心的空洞仿佛成為風洞,尖銳的嘯聲一時驚耳。
當他徹底按下來,人也回到了中央月門的殘址——此亦宮希晏生前畫地為牢,所圈守的陣地中心。
守住這,是守住荊國大軍主力,也是守住宮希晏用命換回的「時序」。
而那尖銳的嘯聲,是戰場上不同荊軍隊伍的兵煞之靈。
掌大軍者,要以千萬人之心為一心,也要承受千萬人的心意波瀾——平時以嚴格軍紀斬去將士雜念,就是為了合軍用煞時少受一些衝擊。士卒本心無法徹底杜絕的雜思,是掌軍者必須要麵對的海嘯。
計守愚以登聖強者的神識,赤裸地承受這一切,亦不免意損神傷。但也用最快速度完成了軍隊的替掌,然後將鳳翅鎦金钂往下一拄!
長杆下刺虛空,如穿無垠大地。
而後翅刃延展,蜿蜒成枝。金杆膨脹,立為主幹。
這一杆鎮壓荊地多少年的凶兵,在計守愚催化下,成為一顆高有三萬丈的黃金樹!
金性不朽。
計守愚所行走的道路,便是這五行第一,西位本色。
而後兵煞攀其枝,織為葉,結為果。
而後黃弗曹玉銜中山燕文蔣克廉端木宗燾這些領軍的主將,在大陣的統合下,神意糾纏為根須,紮在虛空,向整個神霄世界蔓延。
遂成……
【不凋金誓禦天枝】!
這是計守愚所掌控的最強兵陣,擁有至強的防禦力,號稱「永不凋零」。
非他這般對於金性的掌控,不可能叫這近乎不朽的禦天枝成型。沒有道質的澆灌,不能如此璀璨。
這也是他一生至此,所催長的最完滿的一座禦天枝。
以七支天下強軍僅存的四十五萬戰士為主,以兵援神霄所殘存的一百七十萬各鎮精銳皇都備軍為輔,以五位當世名將為核心,用荊國太師計守愚為首腦,上下一心,兵煞混同,方成此陣。
僅從陣地防禦來說,他比宮希晏更為合適。這正是對方遺命於他的原因。
他不允許自己慢上半步。
唐問雪前腳舉輪校時,荊軍後腳便成此陣。
無冤皇主占壽所調度的三十六天罡鋒矢陣,迎頭便撞上那近乎不朽的金枝。
隻聽得一陣叮叮當當,金葉清脆的撞響。
黃金樹雖然搖晃,零落不過些許金粉。
那些來自不同種族的兵陣鋒矢,無功而返,有幾處頓見其裂!
占壽耐心地等了片刻,隻見禦天枝巋然不動,金枝金葉隻為天風輕搖,陣中戰士對於陣外觸手可及的肥肉,並不貪取。心中明白,計守愚不會再給機會。
他抬眼望金枝,但見壽光在禦天枝上波折,被反推回來,如漣漪一般。最終靜止在禦天枝的外圍,形成三道光圈,分為青藍紫三色,一圈比一圈更廣闊。
就這樣驗出了禦天枝的反撲範圍。
「複陣!」
占壽果斷下令:「三十六鋒在藍圈駐陣,保持足夠的安全距離,彼此間望,一俟金枝開葉,即刻總攻。」
「極意天魔,請你部接令,將一槎之內的元力全部抽乾。」
「睿崇,請你部接令,改變一槎之內的五行格局。在最短的時間,叫火行一家獨大,四係失衡。」
「虺天姥鴆良逢,請你部接令,引軍於外,阻擊隨時會到的敵援。若為聯軍後部,則就地構建埋伏圈……」
「各位傳知自家,速調屍舟前來,還有擅長馭火的戰爭海獸,能調動的全部調來——我們在這高壘土,厚築牆,為他們修一座墓。他們不出來,就把他們葬在這。」
諸天聯軍畢竟不是歸屬一家,戰場上的默契還有待培養。雖也是各家精銳集結起來,比之荊國渾如天成的軍陣,還是差上許多。
這就導致占壽的指揮稍有滯澀。在頂級名將的對決中,不可避免地慢上幾分。但他穩紮穩打,落子精準。
在極端惡劣的滄海,他早就學會了如何在貧瘠的局麵,做盡量好的選擇。
他又看了一眼散為蒙昧之霧席卷人族大軍的修羅君王因晦,用壽變將這位渾噩狀態下的星占宗師驚醒,傳意道:「荊國人縮進了龜殼,圍殲已不可行,貪功必為敵掠。我們擊碎中央懸月已是勝利,不敢貪求更多。現在唯一能想像的,就是能夠趁機打掉多少敵援——請閣下遮掩這座【不凋金誓禦天枝】,使外界見此為懸月。」
如此規模的戰爭中,所有卦算手段都失效。各族窮盡心思挖掘出來的新信道,也都難言可靠……而在當下的神霄戰場,戰爭雙方都有足夠的本錢,也舍得以絕巔為耳目!
平時絕不輕動的絕巔強者,動輒擺出來當哨兵,在戰場上時時刻刻洞察諸方,以超凡盡頭的修行,作為大軍五感。
而對五感對神念的欺騙,是因晦最擅長的事情。
想要真正混淆他者的認知,非因晦不可。
放眼整個中央天境,若說荊國陣地為小圓,在此包圍荊軍的聯軍是大圓。在這個大圓之外,也隨時有可能構建出人族的包圍圈。
占壽並沒有被一時的勝利衝昏頭腦,要在人族大規模的支援來臨前,吃掉【不凋金誓禦天枝】的近兩百萬荊國大軍,他認為並不可能。真要咬死在這,很容易被崩壞一口牙。
但要說就此退軍,白白放過眼前這個烏龜殼,也非名將所為。
他需要其他人族軍隊認定中央月門還在,這樣人族諸方對於中央月門的支援,才會來得更緊迫。
敵驕必輕,敵急難備。如此便有伏軍打援的空間。
今天能多撈一點好處,對人族主力多造殺傷。轉入長期對峙後,諸天聯軍就能少受一點熬煎。
短暫清醒的因晦,完全能夠理解占壽的戰略。二話不說,放下吃到一半的零嘴,即入虛空而隱。
下一刻茫茫宇宙虛空,遠眺神霄世界中央天境者,都把金光做雪光,都看到一輪忽隱忽現的明月!
鼠秀郎拉扯戰場創造機會,犰玉容驚天一擊碎月。而後荊國征天大元帥宮希晏奮死於此,挽救了即將傾覆的中央月門,現在月門懸如風中殘燭,整個荊國遠征陣地也都岌岌可危——這是因晦向外傳遞的戰場信息。
九真一假,垂釣人間。
……
……
「我不喜歡賭。」
「隻要上了賭桌,贏就不是唯一的結果。」
「越想多贏,往往多輸。」
「貪綠的眼睛,最後都恨紅。」
應江鴻高坐帥位,把玩著手的虎符,聲音靜緩。
他所率領的景國大軍,和麒觀應所率領的諸天聯軍,已經大小七戰,還沒有打出明確的結果。
就像那最初的劍,也未能斬落曾經橫渡混沌海的鵬羽。
那場先於所有戰爭而開始的廝殺,有後於所有戰爭而結束的架勢。雙方都打到了神霄世界之外,在茫茫宇宙彼此逐殺。能夠被觀戰者注視的,隻有作為殘跡的虛空遊電。
鵬邇來是聲名久享的妖族大聖。
太虞真君能跟他打成這樣,已經非常了不起。
應江鴻最後一次視距範圍內的遠眺,交戰的雙方還衣角未髒……看起來能夠打到海枯石爛。
但這種關乎終極速度的決戰,凶險都藏在翩翩如蝶舞的衣角下。一旦見傷,往往就分生死。
「但是他們已經別無選擇。」麵如重棗的冼南魁,沉著聲音說。
競渡宇宙瀚海,在神霄世界搶灘登陸,建立穩固的先期陣地……是六大霸國一致的前期戰略目標。
在這個基礎目標之上,大家各自何求,就各憑本事。
想要旱澇保收,就得穩紮穩打。想要盆滿缽滿,就得押夠籌碼。
就像秦國許妄對決善檀的同時,派兵搶築神霄世界第一城,選擇贏得神霄主世界四陸五海的優勢。
齊國一邊派兵貫通【諸煉性律道天】,先登玉宇辰洲,一邊主力決戰妖魔聯軍,薑夢熊還抽出手來,搶登古老星穹。
牧國一邊慢條斯理地鋪開陣勢,同聯軍在漫長的戰線上絞纏,一邊強襲【曜真天聖宮】,打的也是先行建立神霄主世界優勢的主意。
楚國一邊開拓【諸煉性律道天】天路,遠征「地聖陽洲」,一邊也在【曜真天聖宮】落子。
各國都是穩中求進。也就齊國在消化了東海和南夏之後,對於神霄話語權的確立,稍顯急切。
但隻有荊國,是孤注一擲的豪賭,不斷加碼在月門。
穩紮穩打有穩紮穩打的底氣,上賭桌有上賭桌的不得已。
冼南魁說的就是荊天子的不得已。
那位殺陣天子豪言雖壯,但其若真個親征神霄……在景國人看來,已然是未勝先敗了。
當荊國皇帝親征,就代表這個國家押上了最後的籌碼。代表這個分享現世霸權數千年的軍庭帝國,霸格已經並不穩定!
唐憲歧倘若輕離國都,投身到神霄戰場,那荊國的萬萬國土,數千年國祚,等於並不設防。
欲以禍國求禍果的羅明月淨,對荊國虎視眈眈的黎國,銷聲匿跡的平等國……如此三方威脅,哪個都有機會覆滅荊國。
重點不在於他們會不會這樣做,而在於他們竟然有機會這做!
如此虛弱的帝國,真還有資格淩迫諸方,宰割天下嗎?
唐憲歧一旦上陣,就是丟光籌碼的最後一次豪賭。倘若他在短時間內建立起決定性優勢,徹底挽救神霄敗局,尚且還有路走。戰爭形勢一旦僵持……荊國必降其格。
「最重要的就是別無選擇。」應江鴻凝視著手中虎符的斑駁:「當代荊皇也是雄略天子,若非如此,豈行其險?」
「終究三千九百年前的疑難留到了今天,洪君琰是他的腹心之患。」
當然中央帝國的壓迫,牧國拔除立國大患之後的新生,都是將荊國逼到死角的核心原因。
遙想當年星辰旗幟高揚,西征五國,勢如破竹,是何等強勢。一朝黎生於雪,頃見關鎖。
先有外拓不力,國運動搖。接著內部軍鎮林立,皇室後繼無人這些問題……才成為問題,才開始動搖國本。
荊天子隻能押注神霄,也必然會被看清這一切的蟬驚夢架在火上烤。
站在權力巔峰的人沒有蠢貨,隻有被逼出來的蠢事!
就這般逼不得已的賭局,看似的「蠢事」,往往也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結果。
應江鴻道:「我們也要讓他們別無選擇。」
「唯有如此,他們才會走我們樂見的路。」
他問帳下肅容的姬景祿:「大司首那邊做好準備了嗎?」
具體在當下這處戰場。
應江鴻的個體實力,要強過麒觀應一籌。
但鬥部天兵乃妖族第一強軍,是自遠古天庭繼承下來的軍隊序列。輝煌久遠,底蘊太厚。整個妖界的戰爭資源,都向此軍傾斜。
此刻投放到神霄戰場的鬥厄軍,卻不是當年那支於闕統禦的八甲第一。
姬景祿將這支新旗練成,的確有天下強軍的水準,但還遠不能說問魁天下。事實上在現今的景甲中,是實力墊底的。
完全是憑藉應江鴻強橫的個人實力,以及中央第一的兵事素質,才以【鬥厄】【神策】二軍,達成了戰局的均衡。
在實力均勢的情況下,雙方的前期戰略目標也都大略能夠達成……這是此戰陷入僵局的根本原因。
但堂堂中央帝國,現世第一,自不會隻滿足於完成基本的前期戰略目標。那是霸國的底線,不是景國的底線。
大景岱王正襟危坐:「大司首潛行虛空,出手滅了一支敵軍,借宇宙亂流掩蓋痕跡,也不可避免的泄露了些許信息……麒觀應若真是兵事大家,必然已經捕捉。大宗正也已經趕到戰場,他藏得很好,我都不知他在哪。隻是龍旗北折,對我們做了告知。」
>>章節報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