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1章 陳冠舊冕,豈堪受我一拜
“我本是不想來,家姐非要我替她送送你,為你踐行一杯……嗟!”
“希望咱們不要在戰場上遇見。”
“走哇望哥兒!紅袖招去啊!”
“當然是晏賢兄請客,我的錢有用。”
“哎呀我的祖母大人,您孫兒什品格您還不知道嗎?不是我不著家,真是望哥兒約我去修煉,我整宿都沒敢合眼,一息都舍不得耽擱啊,不信你問望哥兒——望哥兒!望哥兒?你應一聲!”
“兵法我可教不了你,這玩意很要悟性——瞧你說的!跟我姐告什狀啊,生分了不是?我的意思是薑兄悟性極高,我哪配這個‘教’字?來,坐下來,剛好我把我爹的行軍筆記偷出來了,兄台指點兩句?”
一時間有許多聲音響起,在耳邊,在心底,在記憶反複地撥弦。從不在戰鬥中恍惚的薑望,定在那,竟不知哪一聲更真切。
李龍川已經離開十四年了。
他所留下的最後一份禮物,是一支記載了秘箭“定海式”的龍須箭。那支箭薑望一直隨身帶著。
李龍川說此式將成石門秘傳,是摧城侯府獨有,不予外姓。
他從來沒有把姓薑的當外人。
而薑望由此衍生了【定海鎮】,至今以之鎮長河。
故事是真的。
帝魔君眼眸中所演化的這一切,是毋庸置疑的真實。
在事情發生的彼刻,有一種更為超然的力量,截停了這一幕現實,將其放置在命運的角落,而於今日,在帝魔君的眼中重演。
這本事並不稀奇,史家很多人都能做到,今天的虎伯卿也可以。
如今的薑望自然更不費力。
但是將時光往前推,推到李龍川身死的那一天,景國靖海計劃的風雨前夕……
做這手準備的究竟是誰,似乎也並不難猜。
那家夥也不曾隱晦。
或許那家夥覺得是誰裁下這真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真相。
事實也的確如此。
這是事情的真相,那它就一定會迎來答案。
薑望異常平靜地站在那,在虎伯卿倉惶遁走,帝魔君命消道竭的這一刻,他想到的是自己得知李龍川死訊的那一天。
酒國的天空總是有霧,陽光落下來,也像是披了一層紗。
那時候他還陷在天人態無法自鎮,逐漸淡漠了所有感受。成為一個被記憶所推動的人。
那一天他在杜康城閉關的小院,靜靜看一團掉到桌上的灰。
彼時的龍須箭,就在他手中。
那時候他呢喃地問自己——“為什我不覺得難過呢?”
而在很多年後的今天,在更加宏大也更加殘酷的神霄戰場,在這因果不係的混沌世界……那一天所看到的窗外的靜景,和往事一起推窗而至。
他似乎想起來,那天窗外開著的是什花,風卷了一段葉子,有一群寂寞的麻雀正飛過。
當時的一切曆曆如昨。
在那時候丟失的情緒——
好像回來了。
“幻魔君……你還有多少張假麵,可以割舍?”
薑望的眸光落在帝魔君臉上,猛地往上一抬,像是一記挑刀!
一張扭曲的假麵,生生從帝魔君臉上撕開,散在空中張舞,被火焰焚為殘燼。
那些回蕩在耳邊的聲音,也隨之消逝。
不是不知此般幻術,而是有心作片刻懷緬!
帝魔君死死攥住薑望的手腕,好像這樣就能延長他的生命,但他的聲音還是愈漸衰弱,直至於呢喃:“田安平冒險出擊,與風華真君換傷,已經履行了他身為魔君的責任,能夠對諸天共約交代。”
“現在他逃回魔界了——從今往後你不會再有機會找到他。”
“除非萬界荒墓被攻破,你和人族大軍一起殺過去,夷平所有魔宮。但你應該了解他,在那之前,他一定已經消失了。”
他艱難地說完了這些話,嘴巴就張在那不再顫動,像一條渴死的魚,仿佛將最後的力量也耗盡。
薑望靜靜地看著帝魔君:“所以說,今天是唯一殺死田安平的機會。”
“走進這座魔窟,是我唯一的選擇。”
他抬起眼睛問:“那為什呢?你最後要跟我說這段話。”
帝魔君沒有回答。
薑望也並沒有等待答案。
他的手,慢慢往前推。
仍似結束戰鬥的那一刻,推屍欲走。
帝魔君緊緊合攥於身前的那雙魔掌,分明有山河的紋路,砂石的質理,已經靠近不朽,明明堅不可摧……此時卻先凋血肉,繼飛枯骨,氣散元竭,最後隻剩一捧劫灰。
劫灰沾在薑望的袍袖上,灰黑三兩點。
薑望那隻被魔道帝劍貫穿的手,掌心血窟仍在,鮮血未涸,像一隻流淚的眼睛。
無妨於他的手掌一直往前,最後像是一支檀香,插進了爐灰——
凝聚一團的灰黑色劫灰,已是帝魔君的全部。
除此之外,曾經威淩諸天,勢壓九霄的他,在這世上的痕跡,也隻剩下化為魔窟的那雙眼睛。
一隻重演著舊事,一隻連接著萬界荒墓。
黑金色魔道帝劍所豎的界碑,發出森幽的光,以之為無聲的邀請。
薑望一把握住那隻重演舊事的魔瞳,慢慢地捏成劫灰。然後抬起靴子,頭也不回地走進魔窟中。
帝魔君右眼所化的這座魔窟,和薑望曾經拜訪過的那些上古魔窟沒有什不同,隻是因為不在現世,魔氣要濃鬱得多。
他平靜地往前走,路過那界碑的時候,隨手拔起,如拔石中劍。
黑金色有著華麗花紋的魔道帝劍,魔焰驟然沸起。但自薑望五指間竄出的三昧真火,卻如大雪封山,瞬間將之撲滅。
以火焚火,以道焚魔。
金赤白三色的火,焚盡了魔焰,又開始燒融劍身,直至將其燒成一團滾燙的鐵水,最後將鐵水也燒幹。
薑望平靜地往前走。焰光不落的鐵花,沿途在他指尖滴落。
火焰在這些鐵花上綻放,向四麵八方繼續蔓延,燃燒它們所接觸的一切,甚至於這座魔窟本身。
蕩魔天君一邊往前走,魔窟一邊消融。
他所踏上的那條幽深的長路,在他走過之後便成為徹底的“空”。
他接受了帝魔君的邀請,同時不打算再從這條路回來。
他將死於魔界。
或者……殺穿魔界。
……
嚴格來說,薑望並非第一次到訪魔界。
魔猿沒少通過上古魔窟垂釣,甚至也魔相降臨,還於此界證過“魔天”,登頂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絕巔。
曾經血傀真魔的視角,也早就帶他感受過這“永界枯世,天凋土”。
吞石咽鐵的魔族見得多了,寸草不生的荒涼並不陌生。
不過真身前來,確實是僅此一回。
風中帶腥,腥味並不新鮮。
那是一種殺人染血的刀,在歲月之中結出鐵鏽的味道。路過鼻腔,像是刀刮。
從魔眼窟中出來,身後是焰光燃盡的虛無,身前是一張黑金色的威嚴王座。鐫刻於王座上的扭曲魔文,寫的是一篇不斷遊動的登基詔書。
行文怪誕,不乏凶詞,語句晦澀,但大概能看懂意思,說的是“魔族終將統治諸天,帝魔君必要承擔大任。”
椅座上又有遊龍拱璧,明珠應星。
帝魔君的眼球將人送到這,貫通那處混沌世界與萬界荒墓的,竟是帝座前的丹陛。
薑望踏足於此,身在高闊殿中,忽然有編鍾宏聲,禮奏朝樂。
恍惚諸天大朝開啟,令他本能地想要拜倒於陛前。
又陡然生出野望——想坐上那張至高無上的寶座,掌握天下至尊的權柄。
時至今日,諸天萬界能夠動搖他心思的力量已經不多……帝魔君理所當然地在這留下了手段。
薑望靜靜地聽了半闋編鍾,聽鍾聲所和,有魔靈的歌聲齊唱——
“匪受於天,乃戮其天。”
“匪征於地,乃踐其地。
“赫赫帝魔,秉刑執璽。
“兆載永劫,聖座不移……”
他輕輕地搖頭。
然後往前走。
“我薑望也。”
“天下固知,過去未來必有其聞。”
“陳冠舊冕,豈堪受我一拜?”
他在丹陛上邁步,所以遊龍騰雲的丹陛都裂開。
“蕞爾小位,何能容我此身!”
他走到那至高無上的帝座之前,隻是將帶鞘的長劍平放在椅靠上,便見鍾聲驟止,歌聲消失,一切都摧垮,隻剩滿地石玉。
果不能承其重!
整座帝魔宮都在顫動,穹頂星辰碎片簌簌搖落。
大殿之中,並無臣列。
當今之時沒有一個帝魔之臣屬,能在薑望劍下走過一合。
盡塵埃也。縱聚飛塵合沙暴迎麵來,不過呼氣為天風。
早在混沌世界與魔界貫通的那一刻,帝魔宮所轄境內的天魔、真魔,就作鳥獸散,散向帝魔宮治下廣闊的疆土。
那些沒來得及走遠的陰魔、將魔,則在蕩魔天君履足魔宮的那一刻,直接潰成了魔氣。
此刻帝魔宮諸殿之中,自然空蕩。
然而在這間空空蕩蕩的正殿,卻有山呼海嘯,“永壽”之聲,不絕於耳。
“吾皇!吾皇!”
“萬古魔帝,永聖王!”
帝座都塌陷了!朝聲還在。
而終於有一尊帝冠,跨越時空,從那重疊於時空的回響中降臨。
更有一卷黑金色的竹簡,懸沉在帝冠之側,魔氣繞飛,自然成文,其曰“至尊履極”。
這是尚且留鎮魔界的帝魔功!
戴冠者威嚴至貴,仍然具體為帝魔君的模樣,清晰為赫連弘的五官。甚至於那雙蒼青之眸,也好生亮堂,赫然如未泯。
在一切時空片段最強的那尊帝魔君,從過往走到當下。囊括寰宇之掌已經握住帝柄,在時空降臨的那,即向薑望斬出一劍。
萬世起龍吟!
這一劍斬出了奔流的曆史,但見層層疊疊不同時空片段,都飛出黑金色的至尊龍影。
浩蕩王氣顯化出一尊尊曆史上臣服於帝魔宮的強者形象,眾星拱月,高拜王座。又飄揚著一張張溯往及今的魔天子遠征畫卷,仿佛魔君屏風。
曆代來朝之臣,諸方敬拜之尊。
此至尊履極之劍,是概述三代人皇,曆代妖皇,諸天統治者,最終都凋於萬界荒墓……位於萬事萬物之終點的帝權劍!
能夠對抗帝權的唯有死亡,而帝魔之劍還執掌生死。
作為諸天最強魔君,帝魔君並不甘心戰死的結局。他搬出田安平殺李龍川的事情,作為針對薑望的特手,就是為了讓薑望在這個時候踏入魔界——
而魔界之中,在無上魔功的支持下,帝魔君才是最強的狀態,可以對撼超脫!
超脫層次的手段,超乎想象。
哪怕帝魔君已經戰死在混沌世界。
他也憑借留在帝魔宮的手段,借力於【至尊履極帝魔功】,仍然以最強的狀態,在這魔界之中,向薑望斬出真正巔峰的一劍。
若能在此殺死薑望,他就能顛倒因果,贏得在混沌世界的勝利。自然也就改寫了戰死的結局。
此劍撼世。
整個魔界都為一種高上的威嚴所籠罩。
在這樣的時刻。
魔界之中向帝魔宮疾飛的血傀真魔,忽然跌落在地。
臨淄城正在修煉的獨孤小,驟而麵如金紙,神色大傷。
觀河台上白日碑,不擊而鳴!
但身處帝魔宮內,直麵這一劍的薑望,卻隻是抬起那隻先前被魔道帝劍洞穿的手,翻轉過來,輕輕地往下一壓。
像是在安撫諸天萬界一切忽有所感的驚懼。
也像是在告誡帝魔君——不必掙紮。
以超脫碾絕巔,譬如巨石碎雞卵,根本沒有什阻力。就連薑望的命運都告警,天海都搖動。
戰死在混沌世界的帝魔君當然也這認為。
但薑望不認同。
翻掌即是否定——
我明白你給的都是真相,知曉要為李龍川報仇就沒有別的選擇,也清楚你想在這翻盤。
之所以仍然提劍走來,是告訴你不必多想。
轟隆隆隆!
帝魔宮上空黑雲壓頂,滾滾天道之海,探出一張巨大的凶惡猿臉,獠牙暴起,赤眸燃焰。鼻息一吹,霎便染出三萬的火燒雲!
早就翻進魔界天海,於其中自在遨遊的魔猿。在此刻駕雲而至,撼動魔界天道,牽引魔界天意,於此維護誅魔者。
一邊是天授魔主,一邊是至尊之魔。
誰才是此間正統?
誰更得魔界天道庇護?
倘若天道有識,生而化靈,當於此刻徘徊。
【至尊履極帝魔功】舉魔界之勢予時空深處的帝魔君以支持,但外來的魔猿直接住進天海,與之爭勢。
這一切並沒有結束,帝魔宮之內,薑望仰見帝魔此劍,隻有額發微起,身後陡然展開一卷長軸!
雪白長軸鋪開萬古畫卷,長幅飄飄如飛,仿佛為他披上一件玉色的冕服。
偌大的帝魔宮宮殿群落頓時劇震,洶洶魔氣如同計以百萬年的積塵,一時飛揚而起,浩浩蕩蕩,遮天蔽日,避薑望而走!
那黑金色的巍峨魔宮,似是瞬間被剝去表衣,變成了白金色。
此即為……【上古誅魔盟約】。
這才是薑望隻身入魔界最大的底氣。
說到底……古往今來唯一一個上了“蕩魔天君”之尊號,為諸世公認的存在,來魔界殺邪蕩魔,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何得“友邦驚詫”?
薑望平靜下壓的那隻手,掌心血窟猶帶淚,終如一隻帶血的眼睛,印在了【上古誅魔盟約】上。成為這件玉色冕服上的清晰圖案。
他真切地擊敗了妖魔兩位大聖的聯手,親手斬殺了帝魔君,並且把屬於帝魔君的一切,都用三昧真火燒了個幹幹淨淨。
他沒有留下任何帝魔君的殘留,甚至燒融了那柄魔道帝劍,那座魔窟,那條兩界通道。
這一切都被【上古誅魔盟約】記錄。
倘若他手上的傷是真實的,他來到魔界是真實的,那混沌世界的戰況就是真實的!
真正的帝魔君,已經是一片虛無。
帝魔君自時空深處斬來的這一劍,席天卷地,傾蓋萬古,代表諸天萬界一切事物走到盡頭的終焉帝權。
生殺予奪,天子之柄。
這是巔峰之時完全可以等同於超脫的一擊!
可在真正降臨、真正斬及薑望的瞬間,這尊帝魔君身形劇顫!他手上的魔道帝劍,隻剩一個黑金色的劍形輪廓。甚至於提劍的帝魔君,也徹底模糊了麵容。所謂“蒼青之眸”,隻剩兩抹青煙。
名為“赫連弘”的帝魔君已經死去。是【至尊履極帝魔功】所衍生的帝魔,在繼續這一劍。
由於舊勢未竭,這依然是非常恐怖的一劍,的確“萬世終焉”。
但因為執劍的帝魔君已真實死去,【上古誅魔盟約】為誌,永鐫這段誅魔故事於永中……此劍終究墜落凡塵,未可永上。
薑望橫劍而格。
他橫劍在每一段命運,阻敵在不同的曆史時空。
轟轟轟轟!
帝魔宮大殿原址,出現一個深不見底、幽幽無盡的坑洞。
薑望連人帶劍,不知被轟走多遠。
“死了……嗎?”窸窸窣窣的帶著希冀的聲音,暈染在魔雲中。
天邊魔氣去而又返,而後再驚散!
在驚散八方的魔氣中,有一縷逆流的存在,反向這幽坑衝來。以逆行萬魔的孤勇……跪倒在深坑邊上。
這時才能看到這尊可憐真魔的眼眸中,有一縷金赤白三色的火焰。
焰光似魚鉤,在飛逃的魚群中,隨意鉤回來一條。
一卷青雲出幽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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