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覺著家人、朋友記不住自己的生日是一種忽視、冒犯或輕賤，甚至從他饒禮物中尋找某種意義或信號；可笑中年以後，自己的生日自己常常記不住，如曉星這般，若有人替自己記著再買些玩意，那感動得真是涕淚交零。令中年人歡喜的東西，越來越也越來越少；不似年輕人那般心在外麵，再大的歡喜也容得下。中年以後的人們很少再希冀那些不切實際的意外，也許覺得不真實，也許覺得自己不配。

    遠處的公交車啟動了又停下來，上完客又啟動；催車的喇叭和洗車的水聲隔老遠也聽得到；附近的鳥兒嘰嘰喳喳、婉轉歡騰腳下新來的第一縷朝陽青黃如茶，不燙人卻灼眼，老馬眯著眼抽水煙，斜睨窗外的無邊光景。

    抽完煙去撕日曆，舊的扔掉了，今嶄新而赫然。今是公元九月二十六日星期四，農曆八月十五，己亥年豬年癸酉月癸醜日，今日宜嫁娶、造車器、安機械、祭祀、祈福、開光、安香、出火；忌納采、訂盟、架馬、詞訟、開渠。

    抽完煙、醒完神，撕完日曆、上了廁所，早起的流程走到了聽戲這一環節，老馬打開手機，調到僅自己可聽到的音量，一個人躺在陽台上聽秦腔。今個老馬聽的是他近幾的最愛黑逼宮。

    “孤成湯王在位。為江山南征北戰，不幸得下失血染患，百藥無效，不能好可。孤王雖有三宮殿下，長子楚仲，生性傲上，在朝奉君與文武無緣，貶他以在北海為君。三子聞仲生性孤陋，不喜宮中洪福，隻愛清福大道，以在火煉洞中修真養性。惟二子懷中生來心地良善，在朝奉君，深得眾心。孤王心想脫袍讓位，命他執掌江山社稷。以坐深宮”

    好日子聽著好戲，真是帶勁。老馬的軀體似入定、沉睡一般安靜，兩耳和大腦卻沉入戲中，聽到也看到了好些千古畫麵。

    戲時光快，轉眼般多，忽有人敲門。老馬心咯一下，料想是興邦了，懷揣著喜悅弓著身子去給兒子開門。

    “哎大”興邦喊完父親提著大包包側身往走。

    “哎呀提這多”老馬開大門讓他進來。

    興邦把東西放在客廳邊上以後，拍了拍衣服，坐了下來。

    今中秋節他趁早出發，一為避開堵車，二為與家人團聚，從起來到現在已經三個鍾頭了，一口氣沒歇一口水沒喝，隻等著早早過來一塊過節，轉頭一望屋沒什人影，便問父親：“他們人呢”

    “咦沒起來呢一到禮拜個個睡到九點十點，不到點兒不起”老馬指著三間房子咧嘴發笑。

    “哦沒事，讓他們睡吧。”馬興邦見父親腳上沒了石膏指著問：“大你腳好了”

    “好了好了”

    “我聽桂英致遠上班了是不”

    “哎是，一早走了，中秋也不放假那工作我看不成”老馬閉著眼搖了搖頭，接著挑著下巴：“他自己不知咋找的，從早上七點幹到晚上十點，比下地都苦工資還沒村的泥水匠高，一個月不到這個數”老馬朝空中伸出五指抖了又抖。

    “哦剛開始吧慢慢來，畢竟人家以前是老師”

    “他要去幹教師我倒巴不得呢不知他咋想的哎呦”老馬撩了撩額上的白發，搖了搖頭。

    “你別操心了，人家有人家的打算”

    “我不操這心”老馬完兩手放在肚子上十指相交。

    頓了又頓，忽地父子兩沒話了。老馬想問他廠子的事情怕自己嘴上兜不住，興邦見父親不話了自己也無話可，於是父子倆像原先在家一樣，麵對麵坐著，一個尬一個怕。老馬點著了水煙咕嚕咕嚕抽了起來，興邦見狀也從兜掏出煙抽了起來。父子倆各自抽著煙，時不時瞅一眼對方。

    老馬偷瞥兒子，見興邦今穿著細條紋的polo衫、深藍色的牛仔褲和一雙黑白相間的運動鞋，一頭寸發攙著花白

    再細看，他的發際線明顯靠後移了不少，國字臉上雙眉外飛、鼻梁高挺、嘴唇厚實，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打眼望去，膚色黑了好多，臉龐圓了好多，雙下巴和絡腮胡時隱時現，鼻孔外的褶子肉一撇一捺像個八字貼在臉上。

    他兩眼總是眯著，眯著眯著比以前了很多，險些看不出雙眼皮了，眼聚光是聚光，隻是沒了年輕時的神采和明亮。

    吐了口煙，老馬再斜眼粗看，以前和他舅舅那般的個頭如今又挨了一些，腰也彎背也駝，乍一看有點像他外公的身板

    “我嘛這重的煙味原來是大舅來了”仔仔睡眼惺忪地出來了，一見是舅舅兩眼一閃轉頭朝他媽那屋大喊：“媽我大舅來了”喊完提起胳膊跑到馬興邦身邊坐了下來，和他舅舅笑著寒暄。

    聽兒子喊大哥來了桂英趕緊穿衣服，不一會兒也出來了，見了大哥喜滋滋地叫了聲：“哥”坐下後指著客廳的東西：“你怎買這多你咋提上來的”

    “有電梯呢”馬興邦撓著後腦勺，有點羞澀。

    “一大盒月餅、一箱車厘子、給漾漾的玩具你又給仔仔買球了”桂英蹲在地上細數著禮物，忽轉頭嗔怪大哥。

    “沒啥買”興邦還沒完隻聽桂英又問：“這兩盒是啥呀”

    “給大買的衣服，我估摸他沒帶秋季的外套，順便買了兩身”興邦著轉頭瞄了眼老馬，隻見老頭微微得意地吐著煙。

    “咋你還怕大在我這兒沒穿的這些事你不用操心啦，過個節買這多，你看花了多少錢漾漾的玩具多得很，她根本玩不過來，不用每次都買還有那車厘子多貴呀，現在不是季節你非得買”桂英一邊埋怨一邊心疼。

    “沒事沒事，讓娃兒耍一耍嘛”

    “大舅，你不用買這多”仔仔也覺破費。

    “你現在業務怎樣”興邦掐滅了煙，忽地抬頭問妹子。

    “哎來話長呀哎仔兒，你先給你舅洗些水果倒些茶水，然後拉著買菜車去咱車把昨公司發的荔枝搬回來那東西放不了”

    “欸不用搬回來，給你行俠叔和民叔一人寄一箱子”老馬完頓了頓，忽地一拍沙發：“算了，還是我去吧。我手機有地址，直接在區下麵的快遞攤填個單子弄完了我再給他兩家打個電話”

    老馬完，爺倆帶好東西出門走了。

    “哎呀，這下方便話啦”桂英望著老頭的背影如是，完兄妹倆均笑了。

    “哥你都不知道最近他在這兒，三兩頭地跟我吵，挑我刺兒我做得飯不好、我懶、我邋遢、我欠收拾我點外賣嫌花錢，我一做飯就拿咱媽和咱婆比較我這水平能跟她們比嗎陪客戶喝酒回來甩個臉色，致遠在家給我洗個內衣我不守婦道我特別慶幸我這工作是早出晚歸的，不用二十四時看他臉色行事，我看也隻有致遠和我二哥那性子能跟他和平共處，就這，還把致遠給排擠出去了致遠在家做家務帶孩子他我兩是雌雄顛倒致遠出去工作了他在我麵前那點工資還好意思接下那工作哎呀哎呀老爺呀，派了這個大神整治我現在我一到周五就

    頭大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上班，巴不得住在公司呢”桂英一開口愣沒停嘴，衝著老頭出去的背影指來指去，一會瞪眼睛一會攤手。

    馬興邦看妹妹抱怨的樣子，樂得不行，插不上話也不想話。從到大他最愛聽妹妹嘰嘰喳喳話了。

    桂英咽了口唾沫接著：“我這一家原先是我了算的，現在他一來人家成了老大我們得圍著他轉陪著心不討好也罷了，人心情不好直接指著我罵我穿得撲西賴海，我做個飯慢零我幹活木囊、慢煩，我吃個飯嘴快零我球勢子、慫樣子、羞先人我那回喝醉了回來直接指著致遠和我男的不像男人女的不像女人，我倆一虧先人哩這是他原話原話呀我一點點加工的成分都沒有我又罵不過他，你知道咱三從怕他怕慣了，兩娃娃加致遠哪個不順著他哥，你你”桂英急了，端起兒子給大哥倒的水咕咚咕咚喝完了。

    “”興邦太了解他妹子了急性子、有點懶再加上不會做家務，老頭肯定抱怨。

    桂英喝完水繼續：“我真不知道咱媽以前是咋跟他過日子的誒哥，我記得我特別的時候好像他倆經常吵架，後來大了怎不吵了我七八歲靠前是不是他倆經常吵是我記錯了還是真是這樣”

    桂英想起往事有些久遠迷糊，轉頭無辜地望著大哥求解。

    “是吵原來是吵得很凶我記著咱媽還鬧離婚來著當時我在鎮上上中學，有一回聽咱姑的後來”興邦望著花板，抱著胸的兩手抬了抬，從牙縫吸著冷氣道：“後來為啥不吵我還真的不知道後來好像媽連話也很少了，大讓幹啥去她就幹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