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送葬
茲事體大。
相遂寧拔腿就走,腰間明綠綬帶像水草一樣飄擺起來。
馬車飛馳,車輪滾滾。
樓宇後墜,河水湯湯。
淺紫色的梧桐花開敗了,後半夜離開枝頭,跌落在青石板上,軟軟地躺著不動了。漸漸的,梧桐花就埋了人的腳踝,走過去,鞋子都是香的。
行人避讓不及,踩著梧桐花壓過去,淺紫色的梧桐花便粘在鞋底,擠出一股渾濁的汁水,再不複當初鮮豔明媚的顏色。
人死了,也跟這梧桐花一樣,凋謝化泥,灰飛煙滅。
烈日炎炎,屍首不易存放。
便是易於存放,八喜公公可能也等不及了。
他已經露出馬腳,親自去刺殺鄭仵作了。
相遂寧隱隱覺得,八喜要做什出格的事。
果然馬車還未停穩,就見送葬的隊伍從常府出來了,送葬的隊伍長長的一條,像蛇,像一股水,白生生的,順著常府的門檻,就溢了出來。
男的戴著白帽,腰係白色帶子,女的穿白袍,鬢邊插滿白花。紙人紙馬,童男童女,金銀元寶,用筐子裝著,滿滿裝了十來筐。
禮部派了兩個人,一路跟隨,或是舉喪,或是喊禮。
請的是青城最好的嗩班子,嗩聲直衝雲霄,淒涼又婉轉。
八喜舉著幡兒,眼睛紅紅,低著頭走在前頭。
民間送葬,前頭走的,多半是傳宗接代之人,比如死者的兒子,孫子之類。等下葬的時候,前頭的人可是要舉幡摔盆的。
八喜站在這個位置上,可想而知,當初常公公多疼他,幾乎是將他當兒子對待。
八喜的後麵,是常府那幾個伺候的半大孩子並幾個小廝,抓著冥紙撒入空中,一邊走一邊撒,經過之處,地都白了。
再後麵,是幾個穿灰袍敲木魚的和尚,敲著木魚,嘴又念念有詞。
這是宣國皇家寺院的和尚,若非禮部張羅,他們豈肯輕易為一個公公祝禱?可見皇帝對常公公的重視。
和尚後頭,跟著素日跟常公公有些交情的人,或是一些遠房小輩,都是哀戚的模樣。
常公公躺的那口棺材,自然用料珍貴,抬棺的一共十六個人,身強力壯,棺材抬的很穩,棺材上蓋的那塊繡布,更是華美異常。
繡布以白色打底,柔滑光潔,上頭繡著山川河流,亭台樓閣。又有嬉鬧的孩童,豐收的稻田,還有天上的月宮,月中的嫦娥。白布底部,又繡著飛禽走獸,諸如雲雀、戴勝、地龜、盤羊、雪兔、白鶴,或飛翔,或休憩,活靈活現,無一重複,所有絲線皆夾了銀線,所以看上去光彩奪目,雍容細膩。
最難得的是,白布的最上頭,不知用什材料做了一些雜耍的人偶,有的頭頂蓋碗,有的肩扛石滾,有麵容嬌羞的姑娘,也有風情萬種的娘子,這些人或立或蹲,或笑或嗔,眼神透出來的神彩,不像是布偶,更像是縮小的真人,隨著抬棺人往上一舉,這些布偶竟還點頭搖手,跟活過來了一樣,這棺材上的場麵,竟像是縮小版的天橋雜技場。
或許這樣,常公公地下不會寂寞吧。單這布的做工,青城就難找。
聽說舊時皇帝駕崩了,會蓋進貢來的陀羅尼經被,那經被是用羚羊的尾羽做成,又軟又輕,幾千隻羚羊的尾羽才湊夠一條經被,又用金線在上頭織上經文,好些年也才能做出一床而已。
尋常人家比不得帝王,可常公公棺木上的這塊白布,也算是讓人開了眼界。
巷子兩旁已經守了不少人,大夥交頭接耳,探頭觀望。
要知道這送葬的場麵並不多見,看上一回,也算長了見識。
加上常公公的死一波三折,大夥也都樂意看個熱鬧。
暑氣從牆根漫上來,裹著人的身子,一直漫到腰上,脖子上,頭上,弄得人汗浸浸的。
八喜斜眼看看眾人,默默的擠了兩行眼淚。
“那個領頭舉幡的,常公公待他如親兒子一般,那年的冬天,常公公去我們鋪子買燒羊腿,我給用黃紙包了,常公公怕羊腿涼了不好吃,硬是把黃紙包塞入懷暖著,後來才知道,就是給這個八喜帶的,那時候這八喜公公也才十來歲的樣子。”
“做太監的,大約都是家窮的,不是說這八喜公公無父無母無人照管嗎?常公公倒疼他,我親眼見常公公帶他出宮買貨,他調皮,用彈弓打腫了常公公的臉皮,常公公麵皮紫的跟茄子似的,反而不生氣,還誇八喜公公手上有力氣呢。天可憐見的,常公公也沒有白疼他一場,瞧瞧,八喜公公張羅常公公的後事很是用心呢,眼睛都熬紅了。”
八喜靜靜的聽著眾人的議論,眼睛偷偷地瞄了又瞄。
都是些尋常百姓,擠擠扛扛的,把巷子都圍滿了,那十六個抬棺的人,幾乎走不動。
八喜一擺手,兩個小廝快步上前給他開路。
人群像潮水一樣從中間散開,又很快聚攏了上來。
領頭的是相遂寧。
八喜看到相遂寧的那一刻,有一絲緊張,很快,緊張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他哀傷的神情,嘶啞的聲音:“相二姑娘也來送公公了?姑娘有心,公公地下有知,一定謝姑娘的盛情。”
相遂寧靜靜看著他的表演,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
八喜試圖用手中的幡去支開相遂寧,不料他的幡杆還未伸過來,藍褪的刀已經在半路上了,礙於常公公的喪事,藍褪不好失禮,他護在相遂寧身旁,手握刀柄,不發一言,八喜已經是心中有數,舉了舉手,送葬的隊伍就停了下來。
木魚聲漸漸大起來,像有人念咒似的,隻覺得耳朵邊嗡嗡嗡的聲音越來越近了。
“幾位師傅已經看過了,今日巳時,是火化的好時機,如果錯過,常公公的魂魄便不得安生,也不利於他轉世投胎。”八喜一臉誠懇:“相二姑娘為公公好,也該讓開,若想祭奠公公,回頭去府給公公的靈位上香,也是一樣的。”
“你們不能走,現在不能將常公公火化。”
“相二姑娘多加阻撓,是存心讓常公公不安生了。”八喜眉頭一皺:“來人——”
藍褪的刀“嗖——”的一聲就抽了出來,速度之快,如白練如閃電,幾乎晃瞎了眾人的眼。
藍褪不是惹事生非的人,但惹起事來也不怕大。
八喜摟著幡:“今日火化常公公,皇上也是知道的,不信你們問禮部的人,時辰也是大和尚跟禮部的人商量定的,相二姑娘再阻攔,別怪皇上生氣。”
說著,八喜故意看了看藍褪。
說的好像藍褪怕皇上生氣似的。
皇上可是藍褪的親舅舅。
藍褪的刀又抽出來一分。
這是個硬茬啊。
八喜在宮中當差,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他怎會不認識藍褪?先不說藍褪武藝高超,就是藍褪的母親郭公主,那可是皇帝的親妹妹,他們誰敢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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