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希婉幾天前就離開了那條巷子。
二師姐走的那天是個晴天,之後很快下起了暴雨,這是不祥的暴雨,她看著雨,草草地修行了一會兒功法,更多的時候則是心神不寧。
送給二師姐的那柄白銀之劍始終牽絆在她心頭。
她將此劍送給二師姐是有私心的。
一是她希望師姐能有一把好劍,能讓她在麵對強敵時有更大的獲勝把握。
二是希望能讓她麵對寧長久時,讓寧長久有多一分求勝的機會,不至於被師姐殺死。
她並不知道寧長久如今是什境界,隻是覺得哪怕他有天大的機緣,也應該遵循修道的規律,絕不至於能比師姐更強。
但二師姐走了之後,她始終有種強烈的預感,她覺得師姐會和寧長久遇到,她將這個想法與周貞月說了,周貞月搖頭道,世上哪會有這巧的事呢?
是啊,世上怎會有這巧的事呢……
柳希婉最初也是這樣想的,可她心中不安的預感越來越重……這些年發生的所有事,似乎早已越過了巧合的範疇。
終於,第二日,小街的驟雨初停,她實在焦心不已,便以此為由別過了大師姐,憑著自己的預感,朝著群山之中狂奔而去。
她已有紫庭巔峰之境,行動起來並不算慢,加上寧長久見到柳珺卓之後並未直接動手,而是觀察了三日,所以她一路趕到時,時間倒也恰好。
她到來之前,始終覺得隻是自己想多了,她已經準備好接受師姐的責備與懲罰,並答應以後再也不胡思亂想。
但她在千之外看到旋渦般的元素流,在十之外看到一片狼藉,幾乎被毀盡的上千座山峰時,她知道,自己的預感成真了。
當她越過群山,瞳孔中所見的,便是二師姐仰躺在地,白銀之劍的劍尖對準了她。
那聲撕心裂肺的等等之後,寧長久看向了柳希婉,他同樣有些吃驚,不知道這小丫頭為什會來。
但吃驚之後,他並未劍下留人,而是反手握劍,徑直朝著柳珺卓氣海刺了下去。
白銀之劍未能刺透柳珺卓的身軀。
因為柳希婉張開了十指,死死地壓製住了這把劍。
寧長久相比柳珺卓而言,更是這把劍的主人,但柳希婉相比寧長久同樣如此。
白銀之劍在柳希婉的意誌之下飛快融化,變作了一條細長的緞帶,飛回了她的身邊。
寧長久並未心軟,未來的劍閣之爭,柳珺卓若得到了天道饋贈,絕對是無比難纏的敵人,他鐵了心要廢她。
此刻,有沒有白銀之劍對他而言沒有區別,柳珺卓已然昏死了過去,她靜靜地躺在泥濘之中,再無抵抗之力。
指劍刺下,穿透了柳珺卓的皮膚,鮮血迸射而出之際,寧長久停下了手。
比先前柳珺卓得到殘國饋贈時更強大的警意在心中鳴起。
他望向了柳希婉。
柳希婉握著白銀之劍,抵住了自己的脖頸,劍同樣刺透了肌膚,隨時要向下壓去。
“你若敢殺我師姐,我此刻立即自盡。”柳希婉的短發在斜風冷雨中吹亂,她的話語好似一個個迸出來的:“我把自己殺了,你就永遠不可能得到完整的修羅之體,我看你如何完成你的宏圖壯誌!”
寧長久道:“我不殺她,隻是廢她。”
“那和殺了有何區別!”柳希婉繃緊了身子,大聲地嘶吼著,白銀之劍更向深處抵了了一分。
寧長久猶豫了會,輕輕收回了手指,他看著柳希婉,沒有說話。
柳希婉閉上了眼,心思急轉間已有決意:“我要保她!”
“拿什保?”寧長久問。
柳希婉平靜道:“放了師姐,我做你的劍,你不是要殺柯問舟,我幫你殺他!”
寧長久看了柳珺卓一眼。
她徹底昏死了過去,對於柳希婉這等大逆不道的話語,沒有任何反應。
寧長久思怵片刻,他麵容雖然平靜,但道心的警鳴已無比喧囂。
比起柳希婉斬去自己的靈,讓他永不成修羅之體,他更關心她的安危。
“可以,你先將劍放下。”寧長久將手負至身後,說道:“但我要在她身體種下符咒,確保她不會再為難我。等到殺死了劍聖,我再替她解開。”
柳希婉抿緊了唇,她握劍的手不停顫抖,道:“絕不可是奴紋!”
“為何?”
“師姐一生心高氣傲,斷不可承受此辱。”她又將劍向血肉中壓了一分。
鮮血狂流下來,將她的衣裳染成血色,她臉色越來越煞白,嘴唇越來越慘白,仿佛劍中的白銀隨著鋒刃流淌到了她的身體。
寧長久點頭道:“好,我答應你。”
柳希婉注視著他的眼睛,她盯了許久,世界在她眼中開始旋轉,白銀之劍落到了泥地,她伸出手抓了抓,但視線太過模糊,怎也抓不到,寧長久立刻走到她的身邊為她止血,她一聲不吭,爬到了二師姐的身邊,解下了衣袍,披在了二師姐滿是血與雨水的身軀上,然後她眼前一黑,終於支撐不住,側倒在地,汲滿了水的衣裳間,她們的血液混在了一起。
寧長久看著她們,目光陷入了掙紮,最終喟然長歎,什也沒有說。
金烏飛出,將她們裹入其中,停在了自己的肩頭。
他轉過身,走入了殘破的山峰。
……
柳希婉是在一陣烤火聲中醒來的。
她睜開眼,看著眼前跳動的金焰,下意識摸了摸脖頸,脖頸處好似被倒流了時間,竟連一點傷疤也看沒有。
她看著金色火堆前靜默的白衣少年,回神之後立刻起身,目光馬上搜尋到了師姐的身影,她撲了上去,掀開了蓋在師姐身上的衣裳,手在她的身軀上摸索著,確認要害處沒有傷痕。
“放心,我向來是遵守承諾的。”寧長久說道。
柳希婉鬆了口氣,她的外袍給了師姐,此刻便隻裹著一身黑色的勁裝,她看到二師姐沒事之後,無力地躺靠在牆壁上,蜷起玲瓏纖細的身子,輕輕地喘息著。
柳希婉眼眸微閉,她抱著小腿,額頭枕在膝蓋上,許久之後才側過頭看向寧長久,問:“你後不後悔放我出來?”
寧長久淡淡地笑了笑,道:“我說過,若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會做同樣的選擇。”
柳希婉悠悠地看著他,當年天榜相逢,已是將近一年前的事了,這其間大事頻發,令人應接不暇,柳希婉每每想到,心中都不由地生出一種恍惚感。
她抿起薄唇,不知該說什,齊頸的短發好似扣在腦袋上的西瓜,但那短發發緣實在淩亂,這西瓜也不像是刀切的,更像是用鋸子鋸開的。
寧長久看了她一眼,道:“我已幫她穩定了傷勢,不必擔心,最多明日就能醒來。”
柳希婉道:“那咒呢?你給師姐施加了什咒?”
寧長久搖了搖頭,道:“什都沒有。”
柳希婉神色微驚,有些詫異。
寧長久平靜道:“這樣才能看出,你這位師姐到底值不值得你這樣做。”
“師姐是好人!”柳希婉斬釘截鐵道。
寧長久不置可否。
“嗯……你也是好人。”她聲音弱了一些。
寧長久道:“好了,我隻幫你師姐保命,至於能將她救到什地步,看你自己。”
柳希婉睜大了眼,問:“我……我怎救?”
寧長久取出了一張紙,遞給了她,道:“南荒藏著許多天材地寶,按照上麵的方位去采藥尋寶,一日之後務必回來,若你采藥慢了,救不了你師姐,可別怪我。”
柳希婉立刻接過了那張紙,她大致看了一遍,咕噥道:“這……這畫的……”
“嗯?”
“畫得挺好的……”
柳希婉勉強地看明白了紙上的描述,她立刻將它疊好,貼在手腕之下。
“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許對師姐做什不好的事!”柳希婉認真道。
寧長久笑道:“你不是說我是好人嗎?”
“嗯……”柳希婉看著洞穴外依舊飄揚的雨絲,心道事情耽誤不得,她拖著酸痛的身軀站起,向著洞外走去。
“劍。”寧長久抓起那柄白銀之劍,拋給了她。
柳希婉接過劍,道了聲謝,身影消失在了連綿的群山中。
少女醒來不久就離去了,於是洞內除了跳動的金焰,就隻剩下寧長久與柳珺卓兩人。
柳珺卓躺在削平的石地上,濃黑的長發淒淒地散著,她的五官端莊秀美,雖也有柔和的氣質,更多的卻是英氣之美,這種感覺不像是仙山清修的劍仙,倒更像是飲酒策馬的江湖俠女。
柳珺卓浮凸的軀體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偏厚重的黑氅將這些傷蓋住了。
寧長久看了她一會兒,輕輕搖首,他站起身,向著洞窟之外走去。
他披著一身幹淨的白衣,白衣是以靈氣雲凝聚的,它在身上緩慢地流淌著,很是輕盈。
先前在這驚天一戰被打散的靈氣再度向著中心緩緩聚集。
被抽幹的深潭很快又聚滿了靈氣的水,被摧毀的山峰卻永不可能再複原了。
寧長久喚出了金烏。
金烏在雲層下掠過,像是無聲的閃電。
他到來此間最初的目的,隻是讓金烏來收集大量靈氣的。而這簡單的一件事,他卻直到現在才有閑暇做。
寧長久無奈地笑了笑。
金烏張開了嘴,在上空盤旋著,它將海量的靈氣吞入腹中,供應給其中神國的運行。
寧長久則在洞窟邊打坐著,他一邊療養著傷勢,一邊用手比劃著劍閣的劍法,參悟著其中隱的奧秘。
時間緩緩地流逝著。
秋天的乍涼之感還遠未到來,但八月卻要真真切切地過去了。
未來的某個節點一刻不停地在向著自己逼仄而來,與之相比,如今所經曆的一切都顯得渺小了起來。
一個時辰後,金烏暫時吞飽了靈氣,回到了身邊。
寧長久進入了金烏神國。
胎靈之井已在緩緩地運轉起來,其間生成的靈雖尚不成型,但至少說明了陰陽參天大典的可行性。
神話邏輯的構築則需要更多更細微的努力。
他一刻也沒有鬆懈,走入了第一根神話邏輯的柱子。神話之柱中,他的身影開始變小,最後小如嬰兒。
這是他出生的日子,他成了畫卷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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