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海浪舒卷,天幕乍分。
光從遠處湧來時,天邊刮起了風。
那是純淨的第一縷風,帶著同樣純淨的劍意。
劍意來自古靈宗的方向。
紅樓中,長明的燭火再次點燃,司命看著那支燭火,眼眸中的冰緩緩消融,清靈澄澈。
接著,司命感覺自己的臉頰被啄了啄,像是被風親吻過去。
司命轉過頭,什也沒有看到,過了不久,葉嬋宮裹著棉被的身影出現,她像是用盡了力氣,走回紅樓後便輕輕躺在了司命的懷中。
“師尊,是困了?”司命低聲問道。
葉嬋宮道“太陽出來了,月亮當然就該睡了。”
說著,她閉上了眼,在司命的懷中睡下。
司命看著身子又嬌小了幾分的少女,許久之後憐惜地歎了一聲,她鋪了張床榻,讓師尊躺好,然後將一旁無所事事向外張望的白藏抓了過來,給師尊當綿軟的枕頭。
白藏喵嗷地叫著,很不情願。
海邊,邵小黎跪在崖岸上,也感覺自己被一縷風包裹了。她側身望去,隱隱約約看到了寧長久模糊的影,那不是真正的人,而是靈態,他對著自己微笑,伸出了手,揉了揉她的發。
邵小黎怔怔地看著他,失了神。
環繞在天空中,首尾相連著奔湧的洛河,就此停下,瀑布般嘩地墜落。
寧長久伸出手,傘一樣擋在她的頭頂,他對她微然一笑。
“老大……”
邵小黎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當初光幕之前,他從光幕中走出的模樣,輕輕呢喃。
她伸出手,想要去抓這縷風,這縷風卻輕盈地從指間溜走,向著海麵上飄去。
經曆了慘烈神戰的大海,一眼望去悲愴淒涼,此刻細風輕盈,海浪也終於顯得柔和了。
陸嫁嫁回身望去。
迎麵而來的是無數道溫柔的風,風灌入自己的白裳,然後從耳畔,身側,袖間掠了過去。
她身側,那片太陽的碎片悠悠飛起,在海麵上破碎成粼粼的光點。
這千萬綹的風像是少女的絲發,從遙遠地地方吹來,然後在海麵垂直上升,於虛境匯聚成了人形,與此同時,太陽徹底捧出了海麵,光芒好似齊發的萬箭,刺穿薄霧,將這縷風照亮。
虛境之上,柯問舟的身前,少年單薄的身影在無盡的長風中凝聚。
他的身後,紅日與金烏顯化出來。
少年雙手攏袖,平靜地注視著高空中的老人。
“方才一劍確實當得起天下第一劍,寧某永生難忘。”
柯問舟也看著他,喟然長歎道“了不起,不愧是他,也不愧是天道必殺之人。”
寧長久道“還要感謝劍聖大人送我此程。”
柯問舟看著他,問“此刻的你應是靈體吧?”
寧長久道“這是神明之軀。”
“神軀……”柯問舟這才確信,對方已真正登上了金烏神國,獲得了古代流傳至今的權柄。他垂下頭,看著自己蒼老的身軀,道“肉身凡胎苦弱,一生所求皆為不朽,你等神軀,可不朽否?”
寧長久搖頭道“不可。”
柯問舟點了點頭,似有些遺憾,他看著寧長久,片刻後沉聲問道“那幾度重生之後,你還是你嗎?”
寧長久閉上眼,感受著身體中純淨的光。
他曾經想過這個問題,前世不可觀的弟子,今世跟在寧擒水身邊的小道士,還有……如今的自己。真的都是自己?
他至今無法知曉,趙國皇城那場天劫看到的三魂,到底是不是幻夢。
與陸嫁嫁一同跨越南州,前往中土之時,他亦吞下過幽冥古卷,召喚那些已經死去的靈魂,那時,他心中生出了一個恐怖的念頭,他無法抑製地想到了自己未重生之前,那個有些呆傻的自己。
幽冥古卷得到了指令,開始招魂。當時的寧長久沒有勇氣去看幽冥古卷是否能成功召出。
因為他害怕,如果古卷真的成功了,那自己又算什呢?
一個個體,在分化出了另一個個體後,他是自己的附庸,還是另一個獨立的個體呢?這到底取決於誰的意誌呢?
還有,那個個體如果死去,是自己死去了嗎?那活著的那個又是什呢?
這些都曾是寧長久刻意回避的問題。
但現在他已明悟並釋然。
帝俊、羿、那短暫流轉的幾世、不可觀的弟子、趙國皇城的小道士、還有如今的自己……
他活到現在,是因為他的事還未做完。
人們死時念頭不化,便會凝聚為怨靈。他也是怨靈啊……光明的怨靈!
他無需去想什是我,隻需要知道自己為何而生,為何而死。
血肉苦弱,但意誌不滅。
這也是他存在的意義。
“我還是我。”
寧長久看著劍聖,伸出了手,白銀的劍光在他手中凝聚,靈態的短發少女縈繞而出,睜開了微有怨氣的清澈之眼。
柯問舟長歎道“天生災,地生魔,挽弓射九日……大羿,你終於還是回來了。”
少年搖了搖頭,堅定道“我是寧長久。”
……
虛境中灑滿了劍光。
那是澄淨明亮的劍光,好似飽滿的露水,映著朝陽,積蓄著陰陽交割時的玄清氣。
它們在寧長久的身邊凝聚成一柄柄劍的形狀,好似荒蕪虛境中開出的小花。
柯問舟看著這些劍氣,蒼老的眼眸被光線盈滿,他也像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看著自己斬出的第一道劍氣,木然良久,隨後欣喜若狂。
但他的身軀已經腐朽。哪怕傳說三境,也抵不過歲月和天地的雙重消磨。
他看著白衣沐光的少年,隻是羨慕。
劍光,柯問舟抬起了左臂。
他的手中握著一塊鐵鑄的令牌,那是劍閣閣主獨有的令,是閣主身份的象征,握著這枚令牌,便可號令人間所有的劍。
若此處是中土劍閣,那柯問舟握住這枚令牌,心神全力催動之時,就能看到萬劍來朝的壯觀景象。
但此處天高路遠,隻有寥寥數百把劍響應了。
它們或來自縹緲樓,或來自附近的大小宗門,也有沉入海底,早已折戟沉沙隻剩胚子形狀的破銅爛鐵。
數百把劍像是鳥群,朝著虛境之上湧去。
那將是它們此生抵達過的最高處,也將是它們的墳墓。
這場五百年至今,人間劍道最高峰的決戰,就在這長空之中悄然地發生了。
陸嫁嫁、邵小黎、司命、寧小齡、趙襄兒…
…她們在由近及遠的位置上,一同凝視著雲端,靜靜地等待著這場戰鬥的落幕。
劍聖將境界拔至了此生的頂點,用盡絕學。
寧長久亦不例外。
寧長久與柳希婉的心神幾乎融為了一體,他們共享著每一道光明,感受著每一縷精妙絕倫的劍意。
長空中劍影縱橫,淩厲的鋒芒在虛境中交錯,藍灰色的天空被它們切割開來,虛實交映,層次分明,宛若佛經中所描繪的琉璃世界。
劍聖的發絲被斬斷,長袍被洞穿,幾乎皮包骨的身軀上,劍光刺透了進去,卻未能紮出鮮血。
他好似一個真正的傀儡。
那隨著劍令呼喚而來的數百把劍,也化作了鐵屑粉末,被清澈的劍風吹散,成了落向海麵的灰白之雪。
寧長久立在虛境,持續不斷地遞著劍。
劍光中有稚童的自己,有少年的自己,有如今的自己,他們握著不同的劍,卻有著相似的眼神。
劍光似萬箭破空,呼嘯而去。
柯問舟立在原地,他的耳垂被削去,眉目開裂,鼻梁從中斷裂,左手的小指也折斷,瘦骨嶙峋的傷痕處,也可以見到從中紮出的骨頭,他像是剛剛遭到了最頑固的刑罰,渾身上下沒有一片皮膚是完整的。
不久之後,血液湧了出來,將他澆灌成了一個血人。
“我十六歲學劍,一個月入道,十七歲時後來居上,擊敗了我所能擊敗的所有同齡人,十八歲時,我邁入紫庭,盤桓紫庭巔峰十餘年,終遇聖人,聖人言我有反骨,卻依舊收我為徒。”
柯問舟承受著萬劍之刑,話語顫抖“一年後,我邁入五道,其後天地動蕩……七十八歲那年,我創立劍閣,自封天下第一劍,此名至今五百年,無人可撼動,終於……終於在今日交由你了。”
寧長久淡淡道“你明明憧憬大道,不惜背叛一切追尋,又何必要為虛名所累?”
柯問舟無法給出回答。
寧長久持著白銀之劍,將之送入了柯問舟的胸膛,“那這虛名,就隨你一同葬於虛境,歸於墟海吧。”
柯問舟低下頭,看著自己穿透身軀的劍,麵容上並無痛苦悲戚之意。
他敗了,敗給了寧長久。
那是純粹劍意與劍氣上的失敗,是技不如人。
他心服口服,並無不滿,隻是總覺得,自己還有什事沒有做完,但具體是什事,他也想不起來了,情緒所能抓住的,唯有濃烈的遺憾。
僅此而已。
對於百戰百勝的名將,落敗往往是與死掛鉤的。
他從孤雲城一路至今,終究沒能逃過死亡。
他本該平靜死去的。
但令柯問舟更為痛苦的是,哪怕是死亡這件事,他也無法主宰。因為他早已依附於了天道,他是暗主的傀儡,他根本沒有掌控自己生死的資格!
寧長久的劍本該了結他的生命,但暗主不肯他死。
更遙遠的天空之上,有一隻天空般巨大的眼睛在黑暗中睜開了!
那瞳孔似有密密麻麻的蟲影遊走著,發出昆蟲閃動翅膀的聲音,畫麵令人頭皮發麻。
時至今日,柯問舟第一次真正感知到了暗主的存在。
虛無縹緲的天道化作了實體。
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從虛境中灌下,精準地落到了柯問舟瀕死的殘軀。
寧長久斬出劍光,卻無法阻攔這個過程。
太陰之目展開。寧長久借著這個機會,第一次去接觸那傳說中最大的敵人——暗主。
光線包裹著自己的精神,他順著虛境的裂隙向上,終於觸及到了那龐大大物的冰山一角。
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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