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小麥s 本章: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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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東來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發呆。走道的燈光有點慘白,一個陪夜的丈夫端著搪瓷缸子接了點熱水打著哈欠從他身邊經過,撞到了他的腿,熱水濺了點在他手臂上,幸好並不燙。陳東來皺了皺眉,那個男人麻木地瞥了他一眼並沒有絲毫要道歉的意思,留給他一個渾濁的背影。

    他想起來自己沒吃晚飯,也不覺得餓。顧西美沒有大礙,隻是累著了。醫生說胎兒已經入盆,好在沒有早產的跡象,最好不要再坐一百多個小時的火車。

    他沒把握能說服西美,他對她充滿了內疚和感激,他能給她的太少,從她這得到的太多,以至於沒有勇氣違背她的意願。

    顧西美最早給他寫信說要來新疆找他的時候,他並沒有當真也沒有回信,甚至在腦海拚不出她清晰的麵容,也回憶不出他和她有過什交集。印象她是在顧阿婆背上長大的,解放前後的那幾年,弄堂的人不無羨慕地議論過顧家四個孩子都命很好,天天跟著爺娘在禹穀的大洋房吃香的喝辣的。他和顧東文一直是同學,或許她曾經跟在顧東文後麵見過他。但他沒有留意過。

    他收到信的時候,在伽師的鑽井隊上已經待了一年,每天提下鑽打兩百次大鉗,就能累得半死。條件太艱苦。吃的菜從阿克蘇運回來,石油公司配的肉在沙漠上顛簸三天,沒烤熟,全臭了,蔬菜上車時是綠的,下車時變菜幹,不發臭撒點鹽直接當鹹菜,偶爾會有寶貴的西紅柿,到伽師的時候直接變西紅柿醬,扔點白菜葉能吃出羅宋湯的滋味。

    夜帳篷不保溫,人人穿著軍大衣裹著棉被依然凍得瑟瑟發抖。一年不到,北京的一個兄弟病退回了北京,但永遠直不起腰了。

    他知道消息後第一次在語錄碑前喝醉,對自己對人生對世界都產生了巨大的懷疑,他是誰?為什會到沙漠上從事著根本看不到希望的工作?他讀大學就是為了這個?還回得去上海嗎?他以為投身進了熱火朝天的時代,感受到的卻是被時代遺棄的殘酷。革命伴侶的友誼絕對排在想也想不到的角落,又有誰會願意和他結下革命友誼?他不可能去妄想一個十八歲上海小姑娘的熱情,什熱情顛簸上一萬公,來到沙漠上都會變成負數。

    所以當他接到顧東文氣急敗壞的長途電話說他妹妹已經到了阿克蘇,分在農一師二團十一連的時候,半天沒回過神來,問了好幾聲“誰?誰?誰來阿克蘇了?”顧東文威脅他要是不好好待他家西美,他就從景洪殺到克拉瑪依來揍得他找不到回上海的路。其實他本來就找不到回上海的路,沙漠太大了。

    他間或回複顧西美的信。他們每三四個月會在阿克蘇縣城見上一麵,由於沒有和異性單獨相處的經驗,每次的見麵都會多出他的兩個上海同事和她的兩個好朋友。他同事問他是不是和顧西美在談戀愛時,他第一時間是否認的。這位同事就去追求顧西美,遭到了嚴詞拒絕,就再也不肯參加他們的阿克蘇聚會了。

    後來他向組織申請要和西美共同建設社會主義,是因為幾塊肥肉。

    那年春節他應邀去她們連隊過年,她說大年夜會有肉吃。沒想到年夜飯是全體集合在露天操場上,一盆一盆的菜圍成一圈全擱地上,隻準吃不準帶走。看著盆已經凍得膩成一大坨的肥肉,顧西美哭喪著臉跟他說對不起,她那雙看誰都很多情的眸子由於難堪充盈著淚水。他突然認識到她就是另一個自己,她投身於他,他卻像那個遺棄了他的時代一樣遺棄了她。而她無疑遭到了時代和他的雙重遺棄。

    他很難為情,好像為那幾塊肉利用了她,顯得她的感情很廉價,也顯得他很無恥。孟沁和曹靜芝她們哀歎,說兵團一個月二兩油的配給,已經三個月沒發一滴油,她們卻隻能看著那盆子肥肉犯惡心下不了嘴。最後散場的時候,他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趴下去就從那個肥肉盆子叼上來一大塊肉,在顧西美驚慌失措難以置信的眼神中,拿手套捂住了半邊臉,大步流星地跑向她們宿舍。那塊肉後來熬成兩勺豬油和幾塊油渣,顧西美用油渣炒了白菜,又煮了一大鍋掛麵,滾燙的豬油倒入醬油麵湯發出滋滋的歡叫聲,冒出一陣微不可見的煙氣。他突然意識到她多可貴多美好,而他又是多愚鈍多低俗。那夜,他近乎虔誠地親吻了她——的額頭。

    後來,他們有了斯江,她無論如何都要把斯江生在上海留在上海,他當然是支持的。他們都以為總有一天能回去團聚,轉眼又過去了四年,現在他已經明白回去的希望太過渺茫。他們和斯江已經是兩個世界,唯一聯係著這兩個世界的是玻璃台麵下的一張張照片。他甚至還沒有過真正做父親的體驗。這次他考慮了十個月,他不想錯過斯南這個孩子。至少他不想被自己的兩個孩子遺棄。

    ***

    顧西美醒來的時候,一片黑暗。她以為自己已經生了,人輕飄飄的,肚皮好像不存在。一那她有種解脫後的空虛感,怨了七個月,一朝卸貨,沒有疼痛過就很不真實,像看露天電影時,屏幕上突然出現閃爍晃動的白線,下一秒已經換了場景人物對白。她內心深處有種隱晦的內疚,既而又被巨大的悲傷淹沒了,她懷疑自己一直堅持的“生在上海養在上海”並沒有任何意義。這個叫“陳斯南”的孩子依然和斯江一樣,戶口落在新疆,哪怕一輩子都在上海生活,在派出所他還是個“新疆人”。

    等她從這虛無的思緒中回過神來,視力也逐漸適應了病房的昏暗,她看見自己右手邊的陳東來,他坐在方凳上,以堪比體操運動員的高難度把自己高大的身軀折疊成九十度,好讓床沿能托住他的頭。顧西美扭過頭,並沒有看到嬰兒,隔壁病床上似乎都躺著人,房門下漏入一道慘白的光,隱約照見地上也躺著人。

    陳東來驟然驚醒,猛地直起身子站了起來,不知道撞到了什,說了聲對不起,有人在地上嘟囔著,隔壁病床上的女人窸窸窣窣翻了個身,病房的燈亮了。同樣慘白的燈光很刺眼。顧西美伸手蓋住眼睛:“儂做啥呀——”她剛想問孩子在哪,胃下就挨了重重的一腳,疼得她倒吸了口氣側過身蜷縮起來,恨得咬緊牙關,心底卻鬆了一大口氣。這小赤佬,算儂識相,沒跑出來!剛才所有的自我懷疑立刻被“回上海”這個強大的不容抗拒的意願抹去。顧西美半撐起身子,掀開被單,輕輕撫摸著因胎兒翻身造成凹凸不平的腹部,有種失而複得的喜悅。

    這喜悅並沒有維持多久,到了早上醫生查房後就又變成焦灼和憤怒。因為同病房的八個床位隻空著兩個,她隻能壓低了聲音和陳東來談判。

    “你去辦出院手續,我已經沒事了,明天的火車趕得上。”

    “西美,算了,就在烏魯木齊生吧。醫生說了,寶寶情況不穩定,很有可能提前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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