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老本不欲多說,但念及師生一場,雖不是親傳,到底有些情誼在,便微微歎了口氣:
“你是監正,以後可能是閣老。”
身為“監正”的中年修士,連忙拱手道:“不敢。”
閣老淡淡瞥了他一眼,繼續道:
“坐上多高的位置,就要有多大的格局。格局大,方能站得高,看得遠,知道往哪走。格局不大,所見狹隘,走錯了方向,那站得越高,就會跌得越慘。”
“世人隻知求名利,求權勢。卻不知名利權勢,要有格局承載,要以道心掌控,若格局不大,道心不堅,便會被名利權勢,吞噬本心,招致覆身之禍……”
閣老往天上一指,問監正,“什才是天子?”
監正皺眉道:“道君一脈,上奉天道,下承蒼生氣運,乃天子。”
閣老搖頭,指著監正道:“你是天子。”
監正瞬間隻覺冷汗直冒,顫聲道:“閣老……”
閣老又指了指自己,“我也是‘天子’。”
監正錯愕。
“不但你我……”閣老指向四周形形色色,境界高低,貧富各異的修士,“……這些人都是‘天子’。”
監正一怔,若有所思。
閣老道:“人活於世,無不腳踏地,頭頂天。”
“這世間,所有人都是秉天地而生,因而人人都是‘天子’,都是這天地的主人。”
“世間所有修士,求的都是天道。因此這天,是天下人的天,而
非道廷的天……”
監正眉頭緊皺,沉思片刻後心中無奈,暗道閣老畢竟年紀大了,盡說這些不切實際,大而空的話。
閣老看了監正一眼,心中歎氣。
氣氛一時沉悶下來,沒人說話。
周遭修士來來往往,喧鬧嘈雜,但仿佛也並無人注意到閣老二人。
監正默然片刻,又出聲問道:“閣老您此番,為何如此抬舉太虛門?”
閣老淡然道:“論道第一,是他們自己爭來的,何談抬舉?”
“閣老,四宗之首,與‘三山四宗’這兩個稱呼,意義可完全不同……”監正低聲道。
“那是天權閣定的,與我何幹。”閣老道。
監正無奈,“太虛三山的前身,可是……”
閣老搖頭,“老黃曆了,現在提它做什?”
監正無話可說。
閣老淡淡看向監正,問道:“你都運作好了?”
監正一愣,而後臉色蒼白,“我……”
閣老道:“你有手腕,有背景,走得動關係,這些都很好,這個‘閣老’之位,也的確沒有比你更適合的。但還是之前那句話,想得到什之前,先看自己能不能攥得住,你要有器量,才能坐這個位置。”
監正拱手道:“是……”
閣老歎氣,“我老了,精力不濟,本來也做不了多久的閣老了。”
“乾學這一局,也是我下的最後一盤棋了。”
“這盤棋的結果,顯然有很多人不滿意。既然不滿意,他們自然
想找另一個,能讓他們滿意的人來下……”
閣老看向監正。
監正麵露愧色,垂下頭去。
閣老沒什話說了,便揮了揮手,“行了,時辰差不多了,你回去吧……既然想要什,那就去爭,爭到手了,那就去做好,這本也不算錯,不必瞻前顧後,也不要抹不開麵子。”
監正垂首道:“是。”
而後他又抬頭看了眼閣老,“那您……”
閣老淡然道:“老了,不耐聒噪,容我清淨一會……”
監正見閣老一臉疲憊,歎了口氣,起身深深行了一禮,“您多保重。”
閣老淡淡“嗯”了一聲。
監正保持著躬身的姿勢,身形漸漸消散,離開了茶肆。
現場隻留閣老一人,還有他麵前的棋盤。
見監正走了,閣老原本疲憊的心情消失,神色反倒輕鬆了起來。
他開始百無聊賴地,收拾起麵前的棋盤,餘光瞥向遠處,盯著雲渡城的城門。
城門前,車水馬龍,人如潮水。
一炷香後,人群之中,果然顯露出了一道單薄的少年身影。
閣老眉頭一挑,心中微動。
這還是他第一次,近距離看這個孩子。
看第一眼,便覺得十分驚豔,麵容溫潤如玉,目光清澈如水,眉眼錦繡如畫。
“好生俊俏的孩子……”
可看第二眼時,瞬間便有些悚然。
命格凶戾,大煞聚首,乾道加身,大地共鳴,大善大惡交織,間雜種種不可測的神魔正邪因果氣息。
這些因果,在一個“人”身上共存共生。
即便是閣老,也微微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究竟是……誰養的小怪物……”
閣老怔然,默默看著墨畫。
墨畫混在嘈雜的人群,進了雲渡城,徑直走到渡口,抬頭看了眼天色,大概是見時辰還早,便在旁邊找了個食肆吃麵。
坐在人潮來往的市井中,墨畫一個人吃著麵條。
看上去就隻是一個背井離鄉,獨自漂泊的少年修士,根本看不出,他是乾學第一大宗太虛門的小師兄,兩屆陣道魁首,乾學論劍第一人,萬千妖魔的屠戮者,荒天血祭大陣的崩解者。
“和光同塵……”
閣老瞳孔微顫,一時有些失神。
周遭人來人往,墨畫還在一個人慢斯條理地吃著麵條。
而堂堂道廷七閣,天樞閣中位高權重,高深莫測的閣老,就這樣坐在遠處,莫名其妙地看著墨畫吃了一整碗麵。
一直到墨畫吃完麵,把湯都喝完了,閣老這才回過神,輕輕歎了口氣,心道:
“該走了。”
他的目的達到了。
他到這雲渡城,也是因為算到了墨畫的行跡,心中好奇,想在墨畫離開前,看他這一眼。
如今這眼已經看過了,自然就該離開了。
閣老收起棋盤,可收到一半,忽而微怔,抬頭看去,剛好觸及到
了墨畫的目光。
墨畫似乎,也越過人群,看了他一眼。
閣老意外,“這孩子是……看到我了?”
可墨畫這道目光,似乎隻是一瞬間瞥到了什,而後便移開了。
移開之後,墨畫神情疑惑,又四處掃視,不知是在打量什,還是在找什。
找了一圈,墨畫沒找到,最後目光又落到了閣老這。
更準確的說,是落到了閣老麵前的棋盤上。
再然後,墨畫抬起頭,朦朦朧朧間,便看到了棋盤前的老者,瞬間眼眸一亮。
閣老便一臉錯愕地,看著墨畫起身,徑直向他走來,一直走到他麵前。
墨畫先是看了眼棋盤,而後抬頭看了眼閣老,一臉期待,問道:
“老先生,您會下棋?”
閣老點了點頭。
墨畫心道果然,而後問:“老先生,要不我們來一把?”
閣老沉思,沒有說話。
墨畫解釋道:“我要坐雲渡,但時辰還早,正好沒事,看到您一個人在下棋,所以想跟您下一會。”
閣老有了點興趣,反問道:“為何要與我下?”
墨畫打量著閣老,一臉篤定道:“您這個胡子,這個氣度,一看就是個下棋的高手!”
閣老愣了一下,而後便如春風拂過,細雨潤心,頓時渾身舒泰。
看看!
這個世上,果真還是有識貨之人的!
這孩子也不愧是乾學陣道雙魁首,論劍第一人,竟能從人群之中,一眼就看出自己棋藝的不凡來。
整個天樞閣遠近聞名的“臭棋簍子”閣老,一瞬間如遇甘霖,“知己”感油然而生。
“來,我們下一局!”
原本都準備收攤子的閣老,瞬間來了興致,衣袖一拂,便擺好了棋盤。
墨畫恭敬向閣老行了一禮,而後坐在了閣老對麵,身姿筆直,端莊有禮。
“你先。”閣老道。
“好。”
墨畫是晚輩,沒有推脫,而是拈起一顆棋子,經慎重考慮後,落在了棋盤上。
他這一手,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也是個“臭棋簍子”。
閣老卻頗為動容:“你這棋……下得好!”
墨畫一怔,也瞬間生出知己之感。
很久很久,沒有人誇他棋下得好了。
上一次被誇,還是跟傀爺爺下棋的時候。
墨畫壓抑不住嘴角的笑意。
閣老也落了一子。
當然,也是臭棋。
墨畫卻一臉震撼:“老先生,您這棋藝,當真出神入化!”
閣老捋了捋胡子,“還行。”
墨畫看著棋局,皺著眉頭,陷入沉思,然後接著落下一子。
閣老瞄了一眼,頷首道:“不錯,不錯。”而後他抬眸看了眼墨畫,問道:“你平時也常下棋?”
墨畫歎了口氣,有些遺憾,“好久沒下了。”
閣老問道:“為何?”
墨畫一臉困惑道:“我覺得我應該是個下棋的高手,可同門弟子都不跟我下,他們覺得我菜,這讓我很費解,因此我隻能將我的棋藝‘塵封’,很少顯露於人前。”
閣老一時竟有“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感,歎道:“是啊,老夫也是如此。”
墨畫震驚:“老先生,您這出神入化的棋藝,還有人不識貨?”
閣老搖頭感歎:“世人就是如此愚鈍。”
墨畫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閣老又問:“你之前,都和誰學過棋?”
墨畫道:“沒有,我隻是小時候,經常和傀爺爺下棋。”
閣老眼皮微跳。
墨畫又落下一子,道:“老先生,到您了。”
閣老一看,漸漸來了精神,緩緩道:“好,我看看……”
閣老思索片刻,也落了一子。
一老一少,就這樣一執黑,一執白,你一子我一子,在這偏僻仙城的茶肆,殺得難解難分。
在旁人眼,這就是兩個臭棋簍子,下著不知所為的棋局,但兩人卻下得不亦樂乎。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
一直到夕陽西沉,晚霞鋪天,遠處的雲渡,傳來悠揚的雲笛之聲,墨畫才回過神來,望著下到一半的殘局,歎道:
“時辰到了,老先生,我得走了。”
閣老看著殘局,也有些意猶未盡。
墨畫由衷道:“老先生,您的棋藝果真厲害,下次若有緣相遇,我再跟您下棋。”
閣老抬頭看了眼墨畫,心中一時竟有相見恨晚之感,頗有些不舍道:
“好,下次相遇,我們再一起下棋。”
墨畫恭敬行了一禮,“老先生,後會有期。”
閣老深深看了墨畫一眼,似乎是想將墨畫的麵容,記在腦海,溫和道:
“後會有期……”
雲渡的雲笛聲又響起。
墨畫知道不能再耽擱了,便拱了拱手,離開了茶肆,徑直走向雲渡的船隻。
到了雲渡前,墨畫回過頭,想再跟老先生揮手道別,卻發現茶肆前空蕩蕩的,已沒了棋盤,更沒了老先生的身影。
墨畫有些遺憾。
不過人世際遇,悲歡離合都是常態。
想到這,墨畫心中忽而又有些悵然。
“終於……要離開了啊……”
想到自己當初,孤身一人,不遠千萬乘著雲渡,來乾州拜宗門求學……
墨畫又和當初一樣,低頭看了眼蒼茫的大地,又抬起頭,望著無垠的天空,心有所感。
天行健,自強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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