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心想,張中丞說得對,自己確實不必知道誰在幫自己,一切就像巧合般毫無痕跡,他抬頭嚐試記住這位荊堂主的身影,懷疑會不會他就是某位羽檢,但也想不到他是如何辨認出自己。
而且,其實許三也有些遮護的意思。為了一二兩銀子,值得向掌握一河生計的雁塢隱瞞嗎?他怔了一會兒……難道羽檢們遍地都是?
隻是初至,好像就已有些迷茫。
裴液回過頭,小船正在漸漸遠離大船,一百來斤的魚獲已全部送了上去,大艦上的人影們依然忙碌,裴液不知他們要那些魚獲做什,那些鱗物在甲板上堆得像座小山一樣,今夜也沒給任何吩咐。子時前兩刻,大船上傳下了第一道嚴令,要求所有船禁絕一切煙火,火器不得隨身,於是小船上漁火次第熄滅,這個水上的村鎮埋入了水波蕩漾的漆黑之中。
陰天的夜幾不見物,六個人縮在一條船自然難以安眠,三個漁家年輕人盡力尋了令自己舒服的姿勢,於他們而言,這樣的時日還要持續七天八夜。
裴液和他們一樣,並不知道此來究竟是做什,三叔的話就是每天帶著雁塢下發的東西把船開出去,白天下網,到了夜把魚獲上繳,第二天依然如是。
裴液並不知曉雁塢會下發什,漆黑的夜大船那邊依然聲響不斷,仍在忙碌地準備著。
裴液獨自倚在最小的一欄船艙,隔了層木底,能感覺到身下水波的搖曳,漆黑的環境會清空人的思緒,那些紛亂的、現實的事物會丟失吸引力,人的心緒更容易往一些純粹的事情上飄飛。
裴液在黑暗中盯了一會兒,他嚐試去想雁塢、蜃城、雍戟的謀劃,但最終承認不如靜靜等待明天的清晨,他沉默了一會兒,猶豫一下,在心中點開了【知意】。
上麵的文字還停留在一次突兀的問答上。
“給我看看。”
“不給。”
裴液無意識地往上翻了兩下,那是更早之前的一些對話,但他好像也沒看進眼,又劃回最下麵。猶豫了一會兒,發了句:“在嗎?”
他盯著這個界麵看了兩息,然後關了【知意】,望著黑暗發呆,大約數了幾十息,他又打開知意的頁麵,投眼看去,還是“在嗎”兩個字孤伶伶地掛在那。
杳無回音。
裴液關了它,再次望著黑暗發呆。
旁邊響起一道清脆的水聲,是小七收回了她那根短小的魚竿,末端竟然還真活蹦亂跳著一尾半掌大的鯽魚。
裴液目光被吸引過去,見小七把它摘下來,隨手又扔回了水。
她沒回頭,道:“怎樣,釣到沒有?”
這聲音很小,顯然隻有最近的裴液能聽清,但他沒搭理,心想關我屁事。
但小七卻已收了魚竿,往他這邊挪了一步,也不再蹲在船頭了,把兩腿垂下了船邊,黑暗的幕布下也能看得清一些輪廓,那雙清亮的眸子其實和裴液見過的任何人都不一樣,但望來時卻令他心突地一顫,好像抓住些什,卻又轉瞬飄走了。
“怎啦?心情不好?”少女偏頭瞧著他,語聲倒莫名挺溫柔,和剛剛那個燈火下的假小子幾乎是兩個人。
“……你管得著嗎?”
“你怎那小氣啊。”小七笑了,仔細瞧了他一會兒,“我猜猜……和喜歡的女孩兒鬧矛盾了?”..…”裴液仰了仰頭,“你是不是見人在想事情,就用這個去蒙。”
小七笑笑:“還不承認。你要是在想正事,兩條眉毛就是向內鎖起,兩眼即便望著空處,也像望在實物上的。但眉毛一鬆垂下來,眼神發怔,那就是心有苦惱又難以解決的事了。”
“若對麵是挫折、強敵,片刻你嘴唇就會抿起來,成一條線,隻有對方是女兒家,你才會一副煩躁又迷茫的樣子。”小七含笑瞧著他,“怎樣,我沒講錯吧?”
裴液真拿發怔的眼神盯住她了,頓了一下道:“你現在就是我心有苦惱又難以解決的事。”小七笑,舉起一根手指來“噓”,沒接他的話,卻向他遞來一根芳甜的蘆稈:“嚼一根吧,別想太多了。有時候其實是女孩兒那邊的問題,跟你沒關係的,安心等一些時日,事情就好了。”
裴液接過來,送進了嘴,春天鮮嫩莖稈一咬破,就流出微甜的清香,給沉悶的嘴添了些味道。裴液沒再講話,身旁傳來幾個年輕人的微鼾,他調整了下姿勢,也闔上了眼睛。
裴液在天蒙蒙亮時被一聲呼哨驚醒,睜開眼,河麵上正全是晨霧,得益於昨夜的拋錨,小船沒飄出太遠,三叔起身撐槳,聚攏到了大船邊上。
寅時半,雁塢大船上開始下傳冷食,每人一份冷肉、一份幹糧,裴液接過來,見大船那邊響起巨大的水聲,是甲板上把一團巨大的物什推進了水,昏暗薄霧後,隱約是個繩纜係住的球形,約有兩三丈的直徑,裴液晃見其中填塞的無數魚獲和某種奇異的鱗光。
他們把一共四個這種東西推下了水,然後兩刻沒有動靜,大約是給吃飯整備的時間。
在寅時六刻的時候,大船上再次傳下呼哨,連響三次,所有船上兒郎都舉頭朝那邊望去。
一個高大健壯的身影立上了甲板,他身著勁裝,四腕綁帶,長發在晨風飄動,手立一杆粗壯沉重的魚槍。裴液不曾見過這種形製的兵器,想來屬於奇門異武。
薄霧中分明隻有一個模糊的身影,但他一立上那,所有船上就次第響起了呼聲。
“那是、那是誰啊?”趙寶在三叔邊小聲道。
許三也已立了起來,筆直,帶著敬意凝望那邊:“仇塢主。”
“………那就是雁塢塢主?!塢主、塢主他叫什名字?”
許三回頭冷冷看了他一眼,似乎不再是那個言語隨和的長輩:“你不是水幫人,少打聽水上事。”“………唔。”
“仇塢主是這條河的宗師,他說什,我們就做什。”許三舉頭望著那道身影,“沒什可好奇的。”
雁塢主仇千水,這條水域上說一不二的主人。裴液也瞧不清他的麵目,但他是知道此人的。但仇千水嘴說出的話並不像是不令人好奇。
“五萬水城域……”一道雄渾的歎聲,傳遍每個人的耳朵,然後他頓住了,似乎在掃視船下這些仰望他的麵孔,整片水麵陷入安靜。
他低聲道:……今有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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