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過時,小廳討論罷了。
八駿七玉散去,各為其事,裴液別過了眾人,抱著小貓回到樓上,石簪雪依然跟在他身邊。鹿俞闕房間這時候已經暗下去了,裴液瞧了瞧,當然沒有打擾她,推開門,他第一時間坐回床上,闔上了眼睛。
一層層的細汗沁出了額頭。
屈忻言語沒有絲毫誇大,他確實應當休息,至少躺個七天。如今這副身體脆弱虛衰得難以想象,隻剛剛半個時辰的坐談就已汲幹了他的氣力。
石簪雪走進來,點燈,取了架上麵巾幫他擦拭著,觸手之處,隻覺額臉冰得像具屍體。
她敲了敲小鈴鐺,放下麵巾,回來到床邊展開衾被,而後手放在男子頸間,緩而柔地渡著真氣。“勞煩了。”片刻,裴液輕聲。
“雖聽屈忻說了,我也沒料到成了這樣。”石簪雪低聲,“真不多留一天嗎。”
“馬車上也是歇。”裴液闔著眼睛。
“豈能一樣。”
室中安靜了一會兒,石簪雪感覺這具身體的溫度漸漸上來,手離開脖頸,幫他解開衣裳,褪去,扶著他倚上床頭,蓋好被子。
整個過程裴液像個任人擺布的木偶,眼睛雖然睜著,望著房梁,肢體上卻沒有一點反饋的力道。石簪雪忽然笑了一下:“沒想到裴少俠也會有這樣乖的時候。”
“這話講來,好像我常給石姑娘添麻煩。”裴液被她托著腦袋,有氣無力地笑了笑。
“我好像沒有過這種殊榮。”石簪雪擺正了他,“隻是常從旁觀瞧,一直見的都是裴少俠盛氣淩人的樣子。”
“我什時候盛氣淩人。”裴液抬了下眼皮,看她,“這話從何說起,我從來不欺負人的。”“是?可我第一回見裴少俠,就是看你踩著人家的頭,說“你這樣的蠢材,也配在我麵前言劍’。”石簪雪笑。
裴液也闔眼微笑。
“後來少隴玉劍台之事,神京天山別館、幻樓宴、羽鱗試……我和裴少俠一共也隻這幾次交際,裴少俠沒想過自己給人留下的是什印象嗎?”
“原來已經和石姑娘認得這樣久了。”
“是啊。博望城剛剛見麵時,我沒想過裴少俠有斬下天樓頭顱的一天。”
“我記得的第一次見麵,是你邀我進天山學藝。”
“有?”
“原來已忘了啊。”裴液輕歎一聲,“看來石姑娘常給人這樣隨口的邀請。”
“自己就沒打算接受,還要求別人邀請多真心。”石簪雪拾掇好了他,坐在了床邊,偏頭,“那我給裴少俠留下的印象是什樣的?”
“仙子。”
“假話。”
裴液笑,輕歎:“我現下動彈不得,不敢說真話。”
“你說吧。婢子不敢造次。”
裴液呻吟一聲:“是了。仗著生得好看,愛和我搭話,麵上清,心思深,不是好人。”
石簪雪翻個白眼,氣笑:“我那時都沒把你放眼,誰愛和你搭話了。博望城一共也沒聊幾次,一半還是你找我,真是愛自作多情。”
裴液笑:“好吧。我暫無力與你爭辯。”
石簪雪深吸口氣:“我已管中窺豹了,太子殿下若是和你吵架,一定被氣死。”
“說中了?”
“……我真有那氣人嗎?”
“不然呢,自以為是。和你聊些心話,又借機來損人。”
“真對不住。我自己覺察不到。”
石簪雪微笑:“不過我想,裴少俠令人傾心之處,也正是“自以為是’了。”
“忽然說這種話。”
“因為第二次見麵,就是在神京了,在天山別館,我邀裴少俠在水榭飲酒。”石簪雪聲音忽然輕了些,“裴少俠還記得那時的談話嗎?”
“自然。”裴液回憶道,“我記得石姑娘的話很有力道,令我重新認識了石姑娘。”
“那個時候我們說,山高路遠,嚐試同行。”石簪雪兩手拄著床沿,道,“蓋因這條路不知多遙遠艱險,欲為其主,當承其重。即便裴少俠那時如日中天,我也沒底氣認定你一定能承擔起這份責任。在我的構想,這份微茫的可能也許,萬一,會應驗在十年後、二十年後……我沒想到會這樣快。”“你是說,殺了段澹生嗎。”裴液虛弱一笑,“沒有把握,也並不是常態,代價你亦看到了。”“所以我才為裴少俠傾心。”
“氣概,膽魄,豈可在有把握之事中得見?”石簪雪認真道,“我喜歡裴少俠說“我將昭告西境,糾合江湖’,我也喜歡裴少俠說“不論旁門左道,還是名門高位,盡可前來,裴某一並接了’,我更喜歡這些話是裴少俠在並無把握之時、身碎骨酥之時說出口來。”
“所以,無論裴少俠如何看我,我不想“嚐試同行’了。”石簪雪珠玉般的雙眼望著他,輕聲道,“裴少俠,我被你馴服了。若別人做了西庭主,我一定不肯的。”
房門“篤篤”響了兩聲。
石簪雪微怔,起身開門,屈忻端著一盤粥菜與一爐藥立在門前。
“你們要是沒聊完,可以繼續聊。”屈忻平靜道,“我是怕你們說著說著做起某些事情來,壞了傷情,因此先敲兩聲。”
石簪雪禮貌一笑:“這一爐藥費減半。”
屈忻瞪大了眼。
“進來吧。”石簪雪轉身。
裴液吃了羹食,服了藥,屈忻又為他施了一回針,才蓋好被子沉沉睡去。石簪雪和屈忻坐在桌旁,相顧無言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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