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砰!」
琴弦,斷了。
琴音,戛然而止。
如果說先前宴席上是一片如水安靜,那現在,就似頭頂烏雲沉壓腳下漩渦醞釀,儼然暴風雨來臨前的最後掐噤。
在小遠哥背對眾人時,譚文彬站在那,麵朝下方整個宴席。
一根無形的紅線,將他與小遠哥連接,確保小遠哥能通過他,同步宴席上所有人的表情動作聲音,乃至於是————情緒。
首要問題是弄清楚: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誰又能從敵人發展成我們的朋友。
具有觀察價值的時間,就這短短一瞬,畢竟等小遠哥轉身回來時,下方必然都是笑臉相迎。
琴女眼眶泛紅,隱隱有淚光浮現。
能被阿璃特意移目去看的琴,絕非凡品。
這張古琴,就算無法與陳曦鳶手的翠笛相比,但亦是與琴女本人心意相通,甚至是魂息呼應。
在浪上特意弄壞自己最重要的武器,可能性極低;大概率,是她心神的激蕩突破了臨界,不是琴聲無法表達,而是隻能靠斷弦破律之音來呈現。
琴女雙手交織,嘴唇無聲翻動,似乎是在告慰轉達已逝的親人長輩。
朱一文離台麵最近,他手握著兩把菜刀,菜刀上掛著些許神鹿血,原本的他是絕不會允許這高檔的食材浪費,必然要好好給它舔個乾淨。
可這會兒,即使菜刀上的鹿血向下攢聚,化作血滴滴入地麵,他也毫無憐惜。
神鹿,是他殺的,他刀上有血;鹿家莊,是台上這位少年滅的,哪怕少年沒拿凶器,雙手也乾乾淨淨。
因此,在場壓根沒有人會天真到認為少年真的會對鹿家莊的事感到愧疚。
那句「對不起,搞錯了」,就是最直白的不屑與嘲諷。
當少年說要給鹿家莊賠禮道歉時,大家也默認這是拿鹿家莊起個頭,引出立旗,順便帶上自報家門。
可等聽完後,大家才意識到,事情的性質不對。
朱一文身側,大鍋水「咕嘟咕嘟」的劇烈沸騰。
他還曾打算,席後偷偷去把那鹿九的腦袋要過來,自己做個鹵鹿頭,約上潤生一起,靈魂料汁澆給~
現在,他沒丁點這種念頭了。
當譚文彬宣布「取其首級者得鹿頭」的規矩時,就意味著鹿九的頭顱,早就是少年提前預定好的祭品。
這哪是在對鹿家人進行自我檢討問責,分明是名正言順地告訴死去的鹿家人,殺他們的人,到底是誰。
同時,代表龍王秦與龍王柳,為過去這多年所受的屈辱與壓迫,向整座江湖問罪!
朱一文吸了吸鼻子,舌頭不自覺探出,舔了舔嘴唇。
誠然,乾式熟成的墓屍肉是他最愛。
但若是有機會,他也想嚐嚐新鮮的高等貨。
人生這一遭,龍王當不上就當不上吧,可別虧待了自己的嘴。
徐默凡看著杯中酒水。
鹿家莊的群英逐鹿,他未參與。
此刻看來,也真的是沒有參與的必要。
餘光掃視四周,徐默凡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笑容,心道:
諸位在莊忙於爭鹿時,可曾想到早已淪為那位的搭台苦力,辛辛苦苦搭好一座光鮮亮麗的台子,好讓那位站在上方,借他們的耳與嘴,向世人宣告:
自今日起,龍王秦與龍王柳歸來,再次逐鹿江湖!
伸手,在前麵盤子抓起一把油炸花生米。
他現在懂了,怪不得叔公在洛陽的最後幾日,這花生米吃得是那有滋有味。
這可是那位親自為他端來的花生米,,叔公走的時候,是真的沒遺憾了啊。
羅曉宇嘴巴張大到,大到可以包下一大碗棋子。
隨即,伴隨著他嘴巴的緩緩閉合,自鎮上那日試探完敗後的頹唐與不甘,逐步消解。
自己隱藏天賦深藏名利,可台上那位才是真正壓得厲壓得狼。
換位思考,同等身份地位,他羅曉宇絕不可能忍到現在。
自己這青春,被悶得不冤。
馮雄林摸了摸自己的光頭。
老叔啊老叔,活該你被人剝皮抽筋。
在虞家想以大欺小,結果碰到一個輩分比你更高的,哈哈。
王霖伸手,撥了撥麵前鹿頭嘴巴探出來的舌頭。
小胖子身上的市償與精明消散不見,但很快,又複歸回那個小胖子。
朱清扭頭,看向坐在自己身側的駱陽:「哥,你聽到了?」
駱陽:「妹,哥是瞎,不是聾。」
白袍僧人嘴角抽搐,單手合十變成單手握拳,情不自禁地發力念了聲:「我佛。」
陶竹明:「他姓李,那位柳老夫人,將兩家龍王門庭的傳承,交給了一位外姓人。」
令五行:「說明老夫人局氣,說明他天賦出眾。」
陶竹明:「給的不僅是傳承,還有兩家家主之位。」
令五行:「說明老夫人更局氣,說明他天賦更出眾。」
陶竹明:「也說明秦柳兩家,真的不剩多少人了。」
令五行:「是啊。」
陶竹明:「外姓人,掌龍王秦龍王柳,於情於理,這秋後算帳,更不會講情麵,也無情麵可講,能搞————隻會往死搞。
我現在恨不得立刻離席,發信詢問家,是否也曾做過一些狗屁倒灶的事。
真羨慕你啊,令兄,至少心的靴子早早落了地。」
令五行扭頭看向陶竹明,飽含深情地問候了一句:「你媽。」
之前少年能立規矩站台上,是他靠實力展現所應得的地位。
現在,得到門庭身份加持的少年,給在場所有人,帶來了更為龐大的壓力。
點燈走江,是年輕一代的事。
天道雖未對點燈者年齡做具體約束,但數千年來,大家夥也都摸清楚了一些規律。
越年輕的點燈者,在江上潛力被激發得越大,收獲也越豐富,甚至為走江結束後,一代龍王秉持天道意誌鎮壓江湖考慮,天道也更鍾情於青年才俊。
可再怎年輕,也不至於年輕到匪夷所思的程度,非侏儒,未成年,身體未發育完全沒正式練武,就點燈站到了江麵上。
而且,一站,就站到眾人麵前的高聳台子上。
頂尖江湖勢力,尤其是龍王門庭之間,不會出現「我看著你長大」「按輩分你得叫我叔」這種情況,家主默認同輩。
大家夥家的家主宗主掌門,基本都是爺爺奶奶輩,乃至更高輩也毫不稀奇。
這下好了,他們這群年輕人在走江,結果對方家主也在江上!
在場所有人,麵對這位未成年少年時,瞬間矮了至少兩輩。
李追遠轉身,麵朝眾人。
令五行站起身。
陶竹明緊隨其後。
其餘人,也都慢慢跟著站起。
家有正統宗門傳承的,有清晰輩分論據,避無可避;哪怕是小門小派甚至是草莽出身,以前攀不上這種交情的,也是聽著龍王秦龍王柳的故事長大的。
無論內心多掙紮,甭管你再不服再不甘,這會兒,你都得站起來。
誰屁股粘著凳不站,那都不用少年的目光主動投向你,周圍站著的人,就會先一步集體記住你。
你清高你了不起,那大家夥就集體對你試試看,你是否真能坐得起。
總之,有前有後,有快有慢,但都站起來了。
李追遠開口道:「我已經向鹿家莊完成了自省,承諾相同的過錯以後盡可能不去再犯,希望大家共勉。」
少年的聲音沒做任何加持,很平靜的語氣。
但被場內過於壓抑的氛圍,反襯得如雷聲轟鳴。
下一刻,場內所有人朝著台上少年行禮,齊聲道:「謹遵前輩教誨!」
宴席結束。
大部分人都快速離席,先脫離鹿家莊結界範圍,哪怕仍舊處於山沒有信號,但大家夥也有各自的方法將這一訊息傳遞出去。
漩渦,自這出現,很快就會席卷向整座江湖。
朱一文將兩把菜刀包裹好,丟進竹簍,這兩把割鹿刀他會收藏。
老仆欲言又止,想催促自家少爺趕緊去對家傳遞消息。
朱一文無視。
老仆終於忍不住:「少爺————」
朱一文抬手打斷老仆的話:「莫廢話,我隻能管得了我自己,在場所有人,也都隻能給自己爭取到機會。」
羅曉宇在花姐的陪同下,走向鹿家莊祠堂,那位少年在席後,就帶著自己的人又落腳在了那。
這是特意選了一個地方,做單對單地見麵。
祠堂門檻上,坐著潤生。
祠堂對麵的花圃,琴女蹲在那兒,正在燒紙。
等手最後一點黃紙燒完,香燭也燃盡,琴女站起身,走到祠堂門口,與潤生對視。
潤生沒動靜。
這時,陶竹明從麵走了出來,他麵帶微笑。
他沒什心理壓力。
他已經問了家,是否和秦柳兩家有怨,家回信:沒有。
陶竹明沒去計較家族是否會欺騙自己,反正,他隻想顧著他自己。
同為龍王門庭,好交流得多,先互相行門禮,再以祖輩故事為開端,提點幾句近況,再對未來做一下暢想。
沒什營養,可至少無毒。
陶竹明離開後,潤生看了一眼琴女,示意她可以進去了。
「穆秋穎,拜見柳家家主。」
琴女見到李追遠後,直接行了大禮。
李追遠沒阻攔她,開口問道:「祖上有舊。」
穆秋穎笑道:「我家無宗無派,隻是一個村,但我家先祖,當年曾拜柳家龍王走江,龍王壽元枯盡後,先祖歸鄉建村隱居。
自先祖之後,我家還有兩位先人,曾追隨過柳家龍王。」
穆家村,出過三位柳家龍王的扈從。
放在過去,這是相當親密的關係。
不過,秦柳兩家衰落後,柳奶奶連兩家外門都遣散了,這昔日的盟友當然也不會再有聯係。
當你強盛時,賓朋遍布江湖,當你沒落時,自覺不做過多念想。
肯定是有念舊情,遵老禮,關鍵時候也會給你站出來的,但怎說呢,別去試,也別去求。
哪怕是現在的李追遠,「目睹」了琴女在宴席上的反應,少年也無法確定,對方流露出的,是否是真情實意。
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當見證龍王柳將複起時,昔日的盟友身份能為她帶來更大增益,也就能更堅固彼此的利益同盟關係。
穆秋穎:「等這一浪結束後,我會回村,帶著我家奶奶,去拜見柳老夫人。」
李追遠:「可以。」
穆秋穎:「多謝家主成全。」
說完這些話後,穆秋穎起身,準備離開,她知道李追遠現在很忙,作為「自己人」,她沒必要在這時耽擱過多時間。
李追遠開口道:「你的琴壞了。」
穆秋穎歉然道:「心思亂了,扯到琴弦,請您放心,我會努力修補,不耽擱您接下來的吩咐。」
李追遠:「把琴先放下來吧。」
穆秋穎將琴自背上摘下,捧起。
李追遠看向阿璃:「她是柳老夫人的孫女,姓秦,叫秦璃。」
穆秋穎:「見過小姐。」
阿璃攤開手,穆秋穎會意,將自己的古琴遞上去。
「辛苦小姐了。」
阿璃對她點了點頭,抱著琴坐下,拿出自己的工具,開始幫她修補琴弦。
穆秋穎看了看阿璃,又看了看李追遠,麵露笑意,但不敢多問,俯身離開。
林書友用胳膊輕輕撞了撞譚文彬:「彬哥,她姿態轉變得好快。」
譚文彬:「當初你師父和你爺爺,反應不比她更快?」
林書友:「我師父和我爺爺,又沒奢望我能點燈爭龍王,她和我不一樣的。」
譚文彬:「沒什區別,自家祖上有三代追隨過柳家龍王,柳家沒落時,她穆家人能點燈行走江湖,一旦柳家複起,心理上就天然處於被壓製地位。
這是沒辦法的事,家族榮光曆史敘述就寄托在龍王柳。
她要狠心咬牙,選擇殺證心,要就乾脆徹底放下,重回家族敘事。
前者,太難了,要是早期碰到,她說不定真會這做,成為咱們前期最凶狠的仇人。
現在嘛,她應該選擇認命了。」
林書友:「那就是自己人了?」
譚文彬:「順風時,是。」
林書友:「好複雜。」
譚文彬:「唉,咱小遠哥丟失的琴,暫時沒辦法物歸原主了。」
穆秋穎走後,羅曉宇走了進來,花姐留在門檻外。
羅曉宇沒拜見,也沒多餘的開場白,先在李追遠麵前席地而坐,擺開棋盤,放上棋子,問道:「我已經摸索到了陣法之道與風水氣象的融合,就是不知這條路是否能走得深遠,也不知這條路是否是正途。」
李追遠拿起一枚白子,落入棋盤。
棋盤上的陣勢當即發出劇烈變化,棋盤向外不斷擴張。
羅曉宇:「竟然能走到這一步。」
對後進者而言,最大的成本不是具體往前走,而是對一條條道路的分辨與試錯。
如若有前人立在那,明確告訴你這條路可以往下走,那接下來的事,反而就變簡單了。
李追遠:「至於是否是正途,你所麵朝的方向,就是正向,你邁步所行的道路,即為正途。」
羅曉宇收起棋盤與棋子,將它們夾在肩下,對李追遠鄭重行師生禮。
「傳道授業之恩,我記下了。」
「陣道不孤。」
羅曉宇神情一鬆,往李追遠麵前湊了湊。
林書友豎瞳將啟。
羅曉宇察覺到了,很委屈道:「我是陣法師哎!」
林書友目光落在羅曉宇咯吱窩夾著的棋盤上。
「額————你是怕我拿棋盤當凶器?不是,有拿棋盤行凶殺人的?」
林書友:「漢景帝。」
羅曉宇無法反駁,往後退了幾步,把棋盤放下後,再次朝李追遠湊近。
「哥,你跟我說說,你是怎做到隱忍到現在的?」
李追遠:「也沒怎隱忍。」
羅曉宇:「那怎會,在此之前,江湖上我都沒聽到關於你的風聲。」
李追遠:「知道的人都沒呼吸了,也就沒風聲了。」
羅曉宇聞言,雙目一瞪,如遭電擊,恍然大悟:「我怎沒想到!」
花姐看著羅曉宇失魂落魄地走出來,趕忙上前攙扶。
羅曉宇彎下腰,摟著矮個花姐哭訴道:「花姐,我悔啊,我的青春本可以很精彩的啊,嗚嗚嗚。」
馮雄林來了,拿出一條長長的皮筋。
「這條比我老叔的質量好。」
林書友仿佛看見了另一位三隻眼。
李追遠:「當時虞家那種環境下————」
馮雄林點頭:「江湖嘛,就是如此,殺人者人殺之。」
隻要人足夠開明,就沒有解不開的疙瘩。
李追遠將皮筋遞給阿璃,正好可以拿來修補琴弦。
朱一文走到門口。
潤生示意他可以進去。
朱一文湊到潤生耳邊,小聲道:「我把鹿家莊的祖墳刨了,找到一塊極品墓肉,晚上咱倆一起享用。」
潤生點頭。
朱一文走了,他沒進去。
還有一個徐默凡,先前守護祠堂的他,這次壓根就沒往這邊靠。
他選了一個風景不錯的高聳處,躺在那兒,一粒一粒地吃著花生。
王霖進來了,他剛剛一個人消化完了一整顆鹿頭,這會兒腦袋上還在冒著白煙。
「我是進來道謝的。」
李追遠:「按規矩,就該是你的,不用謝。」
王霖:「我謝的就是規矩。」
說完,王霖看向李追遠身邊正在修理古琴的阿璃,感慨道:「不容易,受苦了。」
李追遠:「已經走出來了。」
王霖笑道:「是啊,否極泰來。」
小胖子走了。
他是全場最神秘的一個,能一個人走江,靠的肯定不僅僅是一個睡覺功夫。
駱陽背著妹妹走了進來。
「我妹子說想近距離見見您,他說您長得好看,等成年後,會更好看。
李追遠拿出一本剛寫好的筆記,遞了過去。
朱清接了過來,翻開掃了幾頁,伸手拍了拍自己哥哥胳膊:「哥,功法,適合我們倆的功法!」
李追遠曾給趙毅的梁家姐妹設計過共生之術。
這對兄妹,雙生程度比梁家姐妹高出不知多少,但在技術層麵稍顯弱勢,這本筆記雖然不厚,卻能幫他們指引未來方向。
給這個,難免傷害到趙毅那邊的利益,所以李追遠也準備了一套更好的,等下次有機會會送給趙毅。
駱陽:「我們還沒認輸呢,收這個,有點不好意思。
李追遠:「我不在乎你們認不認輸。」
駱陽:「謝謝。」
李追遠:「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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