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柳玉梅順著聲音尋找,她仿佛看見了一道稚嫩的身影,在客廳歡快地跑來跑去。
跑著跑著,那道身影旁,又出現了一道身影,兩道小小的身影,在一起笑著樂著。
清脆動聽的歡聲笑語,似刺骨的冰晶,密密麻麻地穿透柳玉梅內心最柔軟的深處。
刻意被塵封的記憶,終衝破枷鎖,在此刻決堤,她左手捂著胸口,緩緩蹲伏下來。
撐著憋著忍著熬著,這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遲來了數十年。
對於一個母親而言,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喪子之痛。
可正如地獄不止十八層,同樣的痛之下,亦有更大的殘忍。
那就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在最健康活潑的年齡段,早早地將一切榨取透支,餘生所剩寥寥的同時,更是被無盡病痛苦難折磨。
是自己給予了他生命,可他又在自己麵前,上演了完整的凋謝。
比之漫長的冰冷潮濕,猝不及防之下的凋零,反而是一種仁慈。
「我秦氏子弟聽令!今山河破碎,邪祟橫行,非血性兒女不能擎天————」
「我柳氏子弟聽令!天地為鑒,祖廟為憑,吾輩當以身化刃,破開這天地混沌————」
當秦家龍王,率秦氏子弟與柳家族人血戰盟誓之際,一道道龍王之靈,自秦家柳家祖宅祠堂內飛逝而出,赴往戰場。
闔族赴死,卻又香火留情,他們不是沒有做安排,比如故意瞞著柳玉梅,將柳玉梅留下————其實,留下的,不僅僅是她柳玉梅一人,還有代表兩家未來的種子。
一個女孩子姓柳,出自柳氏旁係,出生時就能招攬月輝籠罩,被柳家老人們視為珍寶,撫慰了上一任柳家大小姐被秦家占去便宜的受傷內心。
一個男孩子姓秦,是柳家大小姐與秦家少爺的兒子。
這兩個孩子,是兩座龍王門庭,給自己留下的私心。
然而,千算萬算,也不知是算不過天意,還是人對這天開了個玩笑。
他們留下了這兩個最優秀的孩子,卻又因為這兩個孩子實在是過於優秀,讓他們的安排徹底落空。
當柳玉梅自沉睡中蘇醒,發現自己居住的院子,被秦氏柳氏大陣雙重覆蓋,意識到自己被瞞下且出了什極為嚴重的事情時,推開房間門,柳玉梅看見院子,與自己一樣被刻意留下的兩個孩子。
他們,隻顧著「安頓」自己,將自己留下,卻給了那兩個孩子以自由,認為他們被留在自己身邊就一切安好。
誰知,倆孩子天賦驚人。
當盟誓之聲響起時,他們聽到了;當一道道龍王之靈攜兩座龍王門庭曆代之氣運奔赴而去時,他們也感受到了。
男孩子劃開自己掌心,以鮮血為引;女孩子雙手掐印,領風水作渡。
兩個孩子,通力協作,在這座無法離開的小院子,成功設下大祭。
推開屋門麵朝院子的柳玉梅,正好目睹了大祭開啟,倆孩子將雙手高舉,為出征族人上祭的一幕。
他們可能不懂自己為什會被留下來,當然,也可能懂,可當時氛圍使命感之下,倆孩子心想的,也是要為族人出一份力。
柳玉梅眼睜睜地看著兩個本該朝氣蓬勃的小孩子,被抽走了大部分天賦與生機,稚嫩的身軀呈現出灰敗,而他們在看見自己時,還對自己露出了驕傲的笑容。
秦叔與劉姨,陪著柳玉梅借住在李三江家時,所扮演的角色,是阿璃的父母。
秦叔是柳玉梅的「兒子」,扮演「兒媳婦」的柳婷,為了避免和「婆婆」同姓,則改名劉曼婷。
李追遠很早就察覺到,秦叔與劉姨不是真夫妻,阿璃也不是他們的女兒,大家夥兒從西屋兩張床上,也早就看出了端倪。
沒看出來的,隻有難得糊塗的李三江,和一直糊塗的林書友。
可盡管早就清楚自己被戳穿了身份,秦叔與劉姨也從未提起過阿璃父母的事。
因為他們清楚,他們自己,就是取代了「少爺」與「小姐」的位置。
如果少爺與小姐沒出事,主母也就不用在家生子,挑選出他們兩個。
在他們的記憶深處,祖宅有一座幽深的院子,主母從未明說麵住著的是誰,但他們心,其實已漸漸清楚。
劉姨不敢靠近那座院子,因為每次從那邊回來,很多天,她覺得自己臉上但凡浮現出一點笑容,都是一種原罪,更是對主母的殘忍。
秦力經常在練功後的夜,在那座院子外,一坐就是半宿。
被主母選定點燈走江的前一晚,秦力端來一盞長明燈,在院外點燃。
走江失敗二次點燈認輸後的秦力,拖著重傷之軀,爬到院子外,用手指,將那盞燈掐滅。
李追遠在家,不止一次聽到過柳奶奶對祖宗牌位言語間的不客氣,乃至阿璃拿祖宗牌位去刨木花卷兒,柳玉梅也不介意。
柳奶奶一次次地為阿璃境遇,向祖宗牌位們發出怨言,現在連帶著,開始為小遠的境遇向祖宗牌位們發出質問。
但她從未提起過那兩個孩子,因為無法提,那一日,旁係家的孩子戰死得茫茫多,你柳玉梅的兒子,難道就特殊金貴?
無法提及,不可觸碰,這段記憶,沒有用術法封印,卻被最牢牢的自我封存。
今日,柳玉梅是來親自揭開這老舊傷疤,因為新肉,已經長出來了。
「你們,可以安息了。」
秦家祖宅外。
秦叔站在祖宅門口的角首平台上,這是一個很長的延伸突出部分,低頭是雲海,亦可遠望秦嶺浩瀚,如乘蛟而行。
事實上,秦叔腳下所站的這座平台,就是由一頭蛟的獨角打造而成。
趙無恙是草莽龍王,雖在他那一代不負龍王之名,可壽元將盡時,擊敗惡蛟後想要將其徹底磨殺,也得進行身後的長久布局。
這就是身為草莽龍王的局限性。
龍王秦這就簡單多了,秦家龍王將自己那一代作亂的惡蛟擊殺後,直接將蛟屍帶回家。
反正對家而言,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
一頭蛟,在外麵可興風作亂,在這,還上不得台麵。
也不用費什事進行身後安排布置了,秦家人甚至有閑情雅致,把蛟角打造成家門口的一個觀景台。
這亦算應了秦氏觀蛟法之本意,家族子弟進出祖宅門口時,往這一站,真就是站在蛟首之上觀望了。
劉姨緩步走到秦叔身後,開口道:「我一直有個疑問,你和那座院子的,有沒有說過話。」
秦叔:「沒說過,卻又好像說了很多。」
劉姨將手搭在秦叔肩膀上:「阿力,主母這次來,是她看開了,你也該看開了。」
秦叔伸出手,抓住肩膀上的這隻手,看著劉姨的眼睛:「等小遠成為龍王。」
相似的話,秦叔以前也說過。
劉姨仿佛看見了當年,年輕的秦力第一次出門走江時,也是這樣握著自己的手:「阿婷,等我成為龍王。」
與當年一模一樣的回應,劉姨笑著對秦叔點了點頭。
一個家,有人之所以能選擇逃避,是因為有人主動挑起了擔子。
就像是譚文彬,明明去嶽父嶽母家吃飯次數比回自己家都多了,卻依舊堅持要等大學畢業後再結婚。
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以學業為重,實則他等的是,陪小遠把江走完,因為在這之前,他都有可能忽然死去。
小遠房間又沒布置陣法,以譚文彬現如今的耳聰目明,那幅一直放在小遠房間的畫,他難道真就毫無察覺?
已經挑負著很重的東西了,所以無力也不敢再背負其它,這是一種自私,也是一種責任。
劉姨攤開掌心,幾隻在聽風峽外吃得飽飽的蠱蟲正在打轉,看著它們間的嬉鬧,讓劉姨好似看見了昔日的自己與阿力,而看著蠱蟲嬉鬧的自己,亦如當年看著他們的柳玉梅。
「主母這輩子,好難。」
秦叔喉結微動,看著身邊如小時候那般,喜歡玩蟲子的「小姑娘」。
正是因為自小到大目睹了主母有多難,所以才不希望身邊的人,變成另一個主母。
這時,劉姨回過頭,看向身後那近乎綿延無盡的祖宅,上方,烏雲開始凝聚。
劉姨冷聲道:「它們,又開始放肆了。」
秦叔回頭,他看見的,隻是祖宅上方的雲層,稍稍變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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