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化名徐娘的青丘狐主,姍姍然,來到了這座被朱斂說成是半老半新的人間。
朵朵山花從樹枝悄然飄落,皎皎月色和潺潺流水,一起將山野間的落花送到田壟畔,石橋下,祠廟邊。
趙天籟笑問道:“時隔萬年,在異鄉見著了一座安然無恙的狐國,青丘道友作何感想?”
青丘狐主說道:“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定了。”
先前親眼見過了狐國,她何等欣喜若狂,也就是道力深厚使然,能夠藏好情緒,再加上當時還有個同行的朱斂,否則她估計要痛痛快快大哭一場。雖說這處道場,算不得香火鼎盛,莫說是“地仙”,國主沛湘也才是個元嬰境瓶頸,但是道統傳承還在,這就夠了,足夠了,需知遠古歲月,大小道場的香火延續,始終處於一種“氣若懸絲”的險峻境況,這才是常態。
青丘狐主感慨道:“大概正如朱老先生所說的,真可謂是……悲欣交集。”
況且落魄山並沒有將一座狐國當成商鋪,不曾將狐族子孫視若一件明碼標價的貨物,不管陳平安是礙於文脈身份,還是沽名釣譽、故意做樣子給別人看,她都會承情。
既然有她必須感恩的,當然也有讓她記仇的,清風城許氏,她遲早是要去翻一翻舊賬的。
青丘狐主心有餘悸,喃喃道:“先前在那處不可思議之地,差點逼瘋自己,既怕人間狐族無比昌盛,全然忘記了他們的老祖宗,有朝一日見了麵,我便隻是族譜上邊一個可有可無的名字。也怕他們變成了萬年之前當初青丘道場最恨的那類道士,更怕他們一路顛沛流離,朝不保夕,最怕的,當然還是我故地重遊,發現自己孑然一身。”
趙天籟驚訝於青丘狐主之於道統的執念,需知在登天一役結束之後,大地之上的得道之士,多有一種大“我”而小“我們”的習慣。當然也有一些致力於開辟道場、重視香火道統的大修士,但是如青丘道友這般將法統傳承視若大道性命的修士,寥寥無幾。
“天寒地凍,隻能抱團取暖,否則我們這一族就活不下去。”她嫣然笑道:“美夢成真怕夢醒,容易變得患得患失,感覺都不像自己了。”
趙天籟問道:“道友可曾想好如何安排這座狐國?”
青丘狐主開誠布公道:“想過兩種辦法,要宛如典當,算是與落魄山花錢‘贖回那座狐國,隻是將狐國擱放在哪,選擇在何處落腳,我如今剛剛來到浩然天下,並不是一件輕鬆事。”
趙天籟點點頭,“狐國不是尋常道場,既要能夠清淨修道,又不能完全隔絕世事,徹底遠離紅塵。”
更為關鍵的,還是青丘狐主的身份和境界,過於特殊,恐怕任何一個洲的道主、頂著個宗主頭銜的地頭蛇們,他們心都會犯嘀咕,都要好好掂量掂量。導致大洲未必喜歡,小洲不敢接納,畢竟本洲平白無故多出一位飛升境圓滿,準確說來是十四境候補,在這個仙人求飛升、飛升求合道的緊要關頭,山巔修士人人都在追求跨越一個大台階,說難聽點,就是“你有我無”,故而讓狐國落地本洲,不單單是劃出去一塊地盤那簡單的事情。
青丘狐主幽幽道:““要說真要學一學那個白景,在落魄山當個記名供奉,其實也不是不行。”
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具體情況如何,暫時不好說,一座落魄山的“家學門風”,她還是熟悉的。
如同一雙璧人的少年少女,曹蔭曹鴦,莫名其妙的,他們跟隨那位自稱“徐娘”的美婦人,就有了一趟輕鬆寫意的遊曆。
青丘狐主轉頭望向他們,笑道:“你們若是真心相愛,隻是礙於家族那邊的某些成見和無形阻力,我倒是可以成人之美,替你們倆當一回媒人,比如我收曹鴦作為嫡傳弟子。想來人間豪閥的門檻再高,總不至於高到讓一位飛升境的親傳弟子都抬腳邁不過去吧。”
曹蔭誠心道謝,曹鴦俏臉微紅,隻是少女費解,不知婦人為何如此厚待自己。
青丘狐主指了指少女,打趣道:“小妮子至今不知道被他教拳一場,意味著什呢。”
趙天籟會心一笑,似乎青丘道友暫時也不清楚,她在萬年之前受困於世道,略顯道心凝滯,但是與萬年之後的嶄新人間,冥冥之中,反而有了一種道行相契的雛形。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太古之民,淳厚敦樸”。
進山的人,撥雲尋古道。出山的水,溪澗潤田疇。
遠遠的田壟上,有那大半夜守水的老農,約莫是為了打發光陰,抽著旱煙,火星點點。
趙天籟輕聲念道:“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有其形必有其靈。氣分陰陽,衍化五行,有形之物皆有氣,有氣之物都有主。為道日損,為學日增,增減外我行我素,學道內一心一意。”
青丘狐主若有所思。
此行不虛。
他們一行人悠悠然路過了棋墩山,本地山神宋煜章感受到趙天師的大駕光臨,一尊金身從彩繪神像飄蕩而出,立於界碑處拱手行禮,趙天籟與之打了個道門稽首。等他們徒步走到了紅燭鎮,三江匯流的繁華之地,身為江水正神的李錦也與宋煜章類似,從祠廟顯現出真身,主動覲見這位功德圓滿的龍虎山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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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了趙天籟,也算一種得償所願,李錦心情不錯,穿街過巷,返回那間關門的市井書鋪,打算開了門在這邊讀幾本書,不曾想看到了同樣“夜遊”至此的魏檗魏神君,李錦趕忙行禮,畢竟是頂頭上司。
魏檗沒有去見天師,而是帶著李錦閑逛起了紅燭鎮,去到了那座停泊畫舫寥寥無幾的寂靜水灣,水上的花船依舊數量眾多,隻不過那些花枝招展招徠恩客的女子,很快就都變成了外鄉人,她們口音駁雜,行商巨賈與紈子弟也樂得在銷金窟、脂粉陣一擲千金。之所以有此變化,緣於一道公文。
昔年此處隻能一輩子待在船上的賤民,好像生死都不沾岸上半點泥土的賤命,如今已經脫離了賤籍,青壯們能夠上岸做活,婦人們能夠擔任繡娘,壽終正寢的老人們終於能夠土葬,孩子們能夠去學塾讀書,將來還可以考取功名……歸功於前不久禮部衙門頒布的一紙公文,甚至特意為這些船戶刪掉了大驪律規定祖上三代必須身世清白才能參加科舉的限令。
對於疆域廣袤的大驪朝而言,這道由禮部下發的公文,不起眼得就像潮水的一朵小浪花。
李錦感歎道:“魏神君,可喜可賀,那些孩子終於不用趴在船頭聽課了。”
身邊站著一位耳墜金色圓環的英俊男子,他默不作聲,隻是點了點頭,那些原本注定一輩子都要光腳的孩子,終於穿上靴子了。若言人生如戲都在氍毹上,那他們的雙腳所踩著的“人間大地”,年複一年,曾經隻能是在船板上。
約莫二十年前,有座有意無意開設在水畔的學塾,日複一日的書聲琅琅,每天總會有幾條船停泊在附近,聽同齡人們背書,聽教書先生授課。當年光著腳的孩子,如今都已經穿上了鞋,走到了岸上,而他們的孩子,也都去了學塾。不知是縣衙的官老爺遞過話,還是怎的,若有同窗笑話他們的出身,就會挨先生們的板子,力道可不輕,一個個疼得嗷嗷哭,這些頑劣孩子的父輩若是埋怨學塾夫子小題大做,見不得自家孩子紅腫的手心,有些人便依仗身份,與相熟的公門中人告狀,結果一路告狀告到了郡守府,聽說最後還驚動了處州學政邊文茂,一個相傳是從京城來的清流官、世家子,他為此大發雷霆,直接找到刺史吳鳶……結果就是紅燭鎮在內的郡縣所有學官,當天就被吳大人罵了個狗血淋頭,而那位身份清貴的學政大人,甚至專門去了學塾旁聽講課一場,就坐在幾位蒙童的身邊。
李錦笑道:“這位邊學政,還是不錯的。”
魏檗淡然說道:“文人之文易得,學人之文難求。”
李錦點頭道:“總要日久見人心。”
魏檗笑了起來,“山中有流水,借問不知名。”
李錦不明就,魏神君是在感慨什?
魏檗緩緩說道:“一朵忽先變,百花皆後香。”
李錦恍然大悟,是說人世間無數的籍籍無名者,也是在說具備開拓之功的有大名者。
其實謝狗在青丘狐主離開國師府之後,就以心聲與陳平安建言,說這狐媚子別的不談,單說她對於道統的重視,近乎執念,在他們這撥遠古道士當中,不說獨一份,也是名列前茅的,既然咱們落魄山手握一座狐國……這件事,有搞頭。
確實,以青丘狐主的本命神通,對付個尋常的飛升境,無論男女,那還不是手拿把掐?
不過陳平安沒有點頭答應此事,謝狗撓撓貂帽,並不奇怪,隻是不太理解,“不事功唉。”
陳平安笑道:“事功是為了更好的世道,世道之上不能隻剩下事功。”
見謝狗一臉茫然,陳平安便換了個更加通俗的說法,“辛苦賺錢是為了正確花錢,一戶人家的境況,豐儉由人,身心不局促。”
謝狗何等才智,瞬間了然,伸出大拇指,環顧四周,點頭道:“感覺國師府愈發寬敞了。”
陳平安會心笑道:“是非對錯,功過得失,恐怕需要百年之後再來作定論。”
謝狗哈哈笑道:“百年光陰而已,彈指一揮間,眨眨眼就過去。”
當時陳平安心中所想,卻是一件無關大局的小事。
如果有機會,謝狗跟白也站在一起,各自頭戴著貂帽和虎頭帽,會很有趣吧。
離開了國師府,謝狗跟在客棧一座螺螄殼道場邊袁化境聊了些有的沒的,不過她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那位自號三院法主的“青年”身上,它此刻就站在袁化境身後,與那山下侍衛無異。袁化境這小子確實是行了大運,等於身邊多出一位飛升境的打手,它不但忠心耿耿,偶爾還能擔任傳道人。
之前它被碧霄道友收拾了一通,落了個隻剩下一副道身蟬蛻的下場,虧得碧霄道友網開一麵,不但恢複他的肉身,甚至贈予其一點真靈,它本該斷絕的大道性命,才算有了一線生機。袁化境信守承偌,不敢將它看作傀儡,征得同意之後,在刑部那邊錄檔名字元山,道號“山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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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狗好奇問道:“元山道友,處心積慮躲藏了那多年,好不容易重新出山,就像剛走到山腳就給人一悶棍打殺了,會傷心悔恨嗎?”
它曾經一身兼具三條遠古道脈,分別來自玉樞院斬勘司,九重雲霄院真言署,瘟部疫癘院。絕非弱手了,何況它還曾躋身過十四境。萬餘年道齡,到頭來隻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換成是她謝狗的話,早就不活啦。
青年眼神清澈,微笑道:“白景道友問得多餘了,沒有心,豈會傷心。”
謝狗恍然道:“原來如此。”
袁化境說道:“一般情況下,元山道友不會片刻離開京城,除非大驪某地出現瘟疫,才會請他去當地祛除災殃,功勞也會根據具體情況一一記錄在冊。真要說意義何在,好像於元山道友而言,也沒什用處。”
謝狗卻有不同見解,搖頭道:“一副轉身也需轉念一想,積善行德總是好事。三五百年後誰是誰,這會兒誰曉得嘛。”
青年訝異道:“這是白景道友會說的話?”
謝狗雙手叉腰,皺眉訓斥道:“分不清好賴是吧,會不會說人話?!”
青年自嘲道:“人話?”
謝狗指了指對方,“你啊你,果然沒開竅,暫時聽不懂、說不得人話。”
想起一事,謝狗問道:“袁化境,意遲巷韋家離你家遠不遠?”
袁化境疑惑不解,一條街上的兩個家族能遠到哪去。白景前輩如此詢問,意欲何為?
不過他還是老老實實說了具體地址,韋家府邸好找,就在曹府隔壁的隔壁……謝狗用一種可憐兮兮的眼神看著袁巨材,一個剛剛涉足寶瓶洲的外鄉人問你落魄山在哪,你說在披雲山隔壁,再問你披雲山在何地,結果你說在槐黃縣和鐵符江邊上……袁化境自知失言,對於京官而言,意遲巷當然再好找不過,結果就在此時,“隨從”元山開口稟報一事,說有袁氏子弟登門求見,正在趕往這處螺螄殼道場,此人攜帶一份口信,希望袁化境參加一場家族議事。
袁化境如釋重負,就要親自給白景前輩帶路,走趟意遲巷,正好順路。
不料謝狗臨時改變主意,說晚點再去韋家敲門好了。她本來確實是想去拜訪韋家,問問那個一見投緣的江湖兒郎韋掌櫃,關於家族供奉和薪水一事,跟長輩商量過了,有沒有眉目啊。算了算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徐徐圖之,免得韋家誤會自己圖謀不軌,害他們猜東想西,擔驚受怕,就不美了。
袁化境不明就,也不敢多問,謝狗縮地山河離開了客棧,他則帶著元山一起返回家族。
謝狗兩隻袖子邊裝滿了自製的偽劣“三山符”,在京城和落魄山之間“蹦蹦跳跳”,嘖嘖稱奇,即將付梓的山水遊記和愈發嫻熟人情世故,一個可謂漸入佳境,一個堪稱爐火純青。
小陌真幸運,娶自己過門,真是撿到寶了。
到了家鄉縣城,謝狗重新戴好貂帽,徑直來到大驪龍泉郡窯務督造署,大半夜的衙署,燈火通明,估摸著是在忙碌燒造花神杯一事。
上任督造官曹耕心,已經是個有資格列席小朝會的大官了。
現任督造官簡豐,是個才學兼備的世家子,難免心高氣傲,沒奈何京城官場那套到了這根本不管用,所以就到處碰壁了,近些年逐漸消沉起來,從不喝酒的人,也開始喜歡喝酒了,還不至於酗酒就是。
畢竟督造官這頂官帽子,跟早年的京城海岱門監督差不多,不是隨便哪個官員都能戴在腦袋上邊的。
事實上,前不久簡豐甚至都有了辭官的念頭,跟當官愜意與否,關係不大,就是真心覺得自己不堪大任,與其被朝廷申飭再挪開,還不如自己知趣一點,主動卸任,至於去什地方,去清水衙門的國子監坐冷板凳就不錯,閑下來,就可以多看點書,多做點學問。
大半夜的還有個門房打著哈欠,瞧見外邊的貂帽少女,頓時打了個激靈,再無半點困意。
謝狗拍了拍腰間懸掛的無事牌,暢通無阻。她不忘與那門房提醒一句,“簿子上邊別寫我的官職哈,就寫落魄山譜牒修士謝狗即可。”
門房一邊錯愕一邊點頭,反正照做就是了。
燒造花神杯一事,是國師府下達的命令,又是職責所在,簡豐不敢有絲毫怠慢,早早喊來衙署佐官和幾位老師傅,與那幾位公務在身的花神娘娘一起商議具體事項。簡豐讓廚房那邊開了個小灶,花神娘娘們無需進食,可衙門同僚和老師傅們總是需要填飽肚子的。
正四品的窯務督造署,自然有專門的武秘書郎盯著,簡豐得知“謝狗”大駕光臨,據說她是落魄山新任首席供奉,若是剛到這邊那會兒,簡豐興許還會擺擺大驪朝廷命官、督造署主官的譜,今夜卻是與龍窯老師傅們請辭片刻,快速吃完碗最後一點青椒肉絲麵,放下筷子,站起身,隨便抹了抹嘴,簡豐單獨快步走出廚房,心邊犯嘀咕,生怕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的情況,不曾想那個貂帽少女咧咧嘴,拱手道:“見過簡督造簡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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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豐頗有幾分受寵若驚,還禮道:“見過謝劍仙。”
謝狗笑道:“簡大人,我是來找吳睬的,方不方便捎句話,就說謝狗找她,帶她隨便逛逛,會不會耽誤正事?”
簡豐笑道:“方便,幾款花神杯樣式都已經談好了,不會誤事。”
哪怕隻是幾句場麵話,落魄山也足夠講究了。
宰相門房三品官,更何況眼前人物是“謝狗”。
就說國師府的那撥文秘書郎,偶爾拋頭露麵,但凡是身上帶著點公務的,誰敢小覷他們半點?
謝狗神色認真說道:“若真有什為難的地方,煩請簡大人也與我直說。”
簡豐說道:“確實無礙。我這就帶謝劍仙去見那位花神娘娘。”
謝狗抱拳致謝,走了幾步,輕聲道:“簡大人跟傳言所說的好像不太一樣啊。”
這不就挺變通的?
簡豐自嘲道:“說我是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做人較真,喜歡挑刺,說話做事不留情麵?”
謝狗哈哈笑,不說啥。
簡豐跟著笑道:“大概是謝劍仙身份尊貴使然,由不得我不諂媚些,麵對其他人,估計‘簡督造’就會換作另外一副盛氣淩人的麵孔。”
反正自己很快就要主動卷鋪蓋滾蛋了,簡豐也就樂得說幾句不吐不快的心話,比如他準備好了一份公文,近期就會遞交到吳鳶的刺史府,也不是什了不得的大事,就是建議提高官窯匠人的薪水,不僅如此,還要給老師傅們一些額外的東西,例如朝廷給予的某種名聲,又比如地方誌的留名……要知道如今寶溪郡那些民窯開出的什價格,長久以往,督造署是留不住人的。
年輕時候,總覺得“官場會做人比會做事更重要”,是一句徹頭徹尾的貶義話語。在督造署曆練的近些年,也曾“跟對人又要比會做人更關鍵”。來到地方為官,從最初的躊躇滿誌,到如今的四處碰壁,這讓曾經無比驕傲的簡豐內心煎熬至極,覺得自己就像龍窯邊燒造一隻瓷器。
一邊閑聊一邊走到了官廳,謝狗找到了吳睬,約她一起夜遊縣城。
簡豐和督造署這邊沒問題,那位十二月花神之一的娘娘沒意見,吳睬就跟著謝狗一起走出督造署。方才謝狗借機瞅了幾眼桌上的那摞樣式圖紙,就像是一幅幅最精美的工筆畫。這讓謝狗頗為眼饞,自己那本山水遊記,得有插畫啊,否則文字再好,也有美中不足的嫌疑啊。
到了不設夜禁的街上,謝狗帶著吳睬走到那條主街,還順便逛了一趟大名鼎鼎的泥瓶巷。
這些年在槐黃縣城和西邊大山修煉的外鄉人,都有所收獲,各有所得,他們陸陸續續回鄉之後,到了自家仙府門派,不曾想猶有一份意外之喜等著他們,僅是一筆談資,就能幫助他們與舊年摯友多混幾壇仙家酒釀,或是落座一些本無資格參加的飯局,見到一些料想之外的山上大人物。
而他們被問最多的,不外乎兩個問題,去過那條泥瓶巷嗎?見過那位當年尚未發跡的陳隱官嗎?
臉皮薄的,就照實說陳隱官很早就離鄉遠遊了,極少在泥瓶巷現身露麵,故而不曾相見。
臉皮稍微厚點的,就在言語上虛飾幾分,說見過麵,在路上點頭致意而已,沒有怎聊天。
不要臉的,那就真是天花亂墜了,隻差沒說自己是陳平安祖宅的常客,抑或是曾經親眼看到陳平安鬥搬山猿那場架,期間他出聲喝彩,有過一番仗義執言……哪怕聽者將信將疑,也不好去考證真偽。畢竟與那座保留避暑行宮的飛升城隔著一座天下呢,那是早就封山的落魄山好去啊,還是大驪國師府的門檻不高啊?
這些酒桌上的胡說八道,恰好與先前的一些小道消息互證互補,果然那撥跨洲渡船的船主、管事們所言不虛,隱官確實談吐風雅,玉樹臨風!
想必年少時的陳平安,就已經是個俊美少年了。
是了是了,否則如何能夠與那寧姚一見傾心?
既然都逛過了小鎮,謝狗幹脆就帶著吳睬去落魄山長長見識,貂帽少女抬起手中的那根綠竹行山杖,指了指路邊的小山包,“你瞅瞅,這座不起眼的真珠山,就是昔年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驪珠所在。”
吳睬嚇了一跳,趕忙拱手搖晃,念念有詞。興許是覺得誠意不夠,少女花神就又雙手合十,朝那小山頭拜了三拜。
謝狗得意洋洋,介紹起這邊的門道,“當年大驪朝廷為了補充軍費,便有了‘賣山’舉措,我家山主慧眼獨具,早早就相中了這座真珠山,你猜猜看,花了他多少金精銅錢?”
吳睬試探性說道:“一小袋子,十來顆?”
謝狗唉了一聲,“這就是你跟我家山主在做買賣一道的功力差距了,不可以道計啊。他隻花了一顆金精銅錢就將真珠山收入囊中。”
吳睬瞪大眼睛,“就一顆?!”
這都不叫撿漏了,是打劫才對吧?
謝狗見好友一驚一乍的,心滿意足道:“我入山較晚嘛,有次就虛心請教山主,那會兒還不是擅長望氣的修士呢,山主怎可能就有這等毒辣眼光,做成了這樁快則有慢則無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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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主謙虛啊,說自己隻是覺得隻用一顆金精銅錢就買下一座山頭,這筆買賣很劃算。”
“當時山主滿臉笑容,說一錢買一山呢,傻子才不買。”
吳睬聽天書似的聽到這,忍不住怯生生開口評價一句,“狗子,我要是隻有買下一座山的錢,可能也會買這,離著小鎮最近嘛,況且進山出山都要經過的,好讓以前瞧不太起我的街坊鄰居,都曉得自己如今是個闊綽的‘地主老爺’啦。”
謝狗眼睛一亮,摸了摸吳睬的腦袋,點點頭,稱讚一句,“好想法,回頭我去山主那邊考證一番,看看山主當年有沒有這種念頭。”
吳睬神色慌張道:“不行不行,隻是我的幼稚想法,這種混賬話,狗子你別告訴陳先生……”
謝狗點頭道:“放心,就說是我的猜測,與你無關。”
吳睬如釋重負,很快就又提心吊膽起來,“不會討罵?”
謝狗手提行山杖,一下一下敲擊自己的肩膀,了一聲,“山主溫柔,從不罵人。”
之後謝狗擺足了“本地鄉巴佬”的架子,與吳睬繼續介紹起家鄉風物。
比如昔年一座座龍窯排布的訣竅,老瓷山的來曆和神仙墳的淵源,桃葉巷那些桃樹的門道……此外小鎮還有兩條不顯眼的‘龍須’。其中一條龍須,最早的龍尾溪改名為龍須河,再往後,就又名為鐵符江。可惜當年隨意散落在水中的蛇膽石,已經再難看見一顆。
謝狗偶爾下山,就會去河摸石頭,找來找去,都是些早已褪色的蛇膽石,本來還想著給小米粒一兩個碗口大的驚喜,終究是難以遂願嘍。
另外那根龍須便是小鎮一條主街,有封姨創辦的那棟酒樓,有被大驪禮部事後拓碑的螃蟹坊,有一棵早就倒塌了的老槐樹,有一口衙署封禁的鐵鎖井,還有那座沒了看門人的東門……
興許是被謝狗說得動心了,吳睬說咱們先不去落魄山,再走一走槐黃縣城周邊地界。
簡豐正在提筆書寫那道公文,突然有衙署佐吏神色激動趕來敲門,顫聲稟報一事。
原來有一位刑部供奉秘密登門,讓督造官簡豐連夜去往牛角渡,乘坐軍方渡船去一趟京城,因為簡豐需要臨時參與明天的一場議事,時辰,辰時初刻,地點,國師府。
簡豐一頭霧水,思來想去,也隻能猜測陳國師是要親自過問花神杯燒造一事?
簡督造看似神色平靜,實則內心早已翻江倒海。不知此次進京,到底是福是禍?
回到書桌旁,簡豐提筆蘸墨,繼續書寫那份公文,激蕩不已的心情,逐漸趨於平和。
離著騎龍巷很近的一個小館子,倆“少女”逛累了,她們在這邊點了一份宵夜,點了幾份家常菜,順便喝點糯米酒釀。背對門口的吳睬發現桌對麵的狗子,好像一下子變了個人,也不可勁兒嗦螺螄了,也不一條腿踩在板凳上了,也不拉著吳睬唱拳了,吃相和坐相都淑女極了……吳睬瞬間回過神來,轉頭望去,看到門口站了一個容貌清俊的青年男子,黃帽青鞋綠竹杖,他神色溫和,雖然此刻眼睛看著吳睬,心明顯卻在謝狗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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