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此身舟下如箭矢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烽火戲諸侯 本章:第49章 此身舟下如箭矢

        卯時的大驪朝,紅日冉冉初升,市井鄉野的雞鳴,千步廊附近衙署的一陣陣開門聲,一同響起。京官們開始點卯,勤儉之家已經開始出門去田地耕作。大概是沒有早朝的緣故,顯得光陰格外寬裕,陳平安緩緩走向國師府,有意繞過那條車水馬龍的千步廊,揀選了一條僻靜道路,兩邊鬆柏森森,除了他就再沒有行人走動,即便朝廷沒有禁令,但是京城的老百姓都不會隨便往這邊走動,跟昔年家鄉的境況是差不多的,踩慣了泥瓶巷杏花巷泥地的孩子,草鞋不會輕易落在福祿街的青石板上邊。就像寺廟道觀的恢弘大殿,麵對巨大的威嚴的神像,會讓敬香的人由衷覺得自己很渺小,那棱角分明的衙署建築,也會讓老百姓感到自己格外弱小。

        不過路邊一棵鬆樹下邊,此刻蹲著個黑衣青年,正在啃個熱騰騰的餅,一手提著根大蔥,一頓早飯吃得津津有味。

        有個穿著樸素的年輕女子,靠著鬆樹,閉目養神,她瞧著氣態清冷,偏有一股狐媚的味道,聽著同伴啃餅嚼蔥的聲音,她沒好氣道:“怎不蘸醬。”

        青年含糊不清道:“等會兒要跟陳平安說正事,我怕嘴味道太衝,聊不了幾句就被趕人。”

        他說話語速極慢,能把急性子急死。

        他們前不久在寶瓶洲大瀆附近偶然相遇,結伴同遊大驪京城,從入城,到住客棧,再來到這條道路,他們已經被三次勘驗關牒。

        青年想起一事,鄭重其事說道:“尹青道友,必須提醒幾句,等下見著了陳平安,你隻管冷眼旁觀,不要開口說話,交給我處置就是了。你是漂亮女子,說話又總是夾槍帶棒的,不太好聽。按照那本山水遊記的說法,陳平安是憐花惜玉的男人,想必不會怪罪你,卻要遷怒於我。”

        “你隻是來大驪京城見見他而已,我卻要有事求人,牽涉到動輒百年千年的修道生涯,就算有君子絕交不出惡語的講究,可就我這暴脾氣,怕到時候忍不住跟你吵架。”

        “最後與姑娘確定一件事,你當真不是來刺殺陳平安的吧?”

        名叫尹青的女子睜開眼,笑道:“怕我連累了你?”

        青年吃過了大蔥烤,拍拍手,點頭道:“當然,我才出山沒多久,還有很多事情必須要做,有很多話可能會說。”

        尹青嫣然笑道:“‘元將軍’寬心便是,說不得我在場,還能幫忙錦上添花。”

        綽號元將軍的青年修士,他的道場位於一處水鄉澤國、名叫百花湖的地方。不過據說剛剛讓給一個故人了,這才挪窩,先打掃幹淨了自家門庭,就有了外出遊曆的念頭。即便再精通曆史掌故的寶瓶洲修士,恐怕也不清楚百花湖的龍王廟了。

        世人隻知書簡湖,誰還記得百花湖。

        這讓他很鬱悶。

        尹青當然是她的化名,至於她的真名是什,道場在哪,道統祖師是誰,雖然已經有了幾分猜測,他其實也不怎好奇,人生本就是一場場隨緣渡劫的萍水相逢,水波打個旋兒,就會各奔東西。而他的真身,就是被陸沉“所救”的那頭馱碑老黿,當時與陸掌教重逢,他幫後者確認了呂默的前身,陸沉就讓他心心念念的“求轉人身”遂了願。

        尹青調侃道:“等會見著了事務繁重的陳平安陳大劍仙,說話也是這慢的?”

        青年神色認真,點頭道:“文字自有其命,豈能敷衍了事。”

        “要去見一個個真人,與人說一句句真話。說出口的話,就是我的心聲,不怕天地人聽見。”

        青年慢悠悠感慨道:“陸掌教說過,氣性清冷者容易孤家寡人,氣和暖心者往往福厚澤長。陸掌教還說了,說話慢點是好事,這就叫貴人語遲。”

        尹青戲謔一句,“既然這般仰慕陸掌教,總喜歡把他說的話奉為圭臬,你怎不死皮賴臉貼上去,幹脆給人家當個跟班?”

        青年搖頭說道:“何必小覷了自家珍寶,冥頑不靈舍本逐末,不好,很不好。”

        就在此時,尹青本想繼續打趣幾句,她神色微變,瞬間心弦緊繃,隻因為她根本沒有察覺到有人靠近鬆樹這邊。

        隻聽那個神出鬼沒的家夥開口說道:“元將軍說得很好。”

        青年容貌的老黿站起身,看了眼不遠處的青衫男子,頭別玉簪,容貌不差,氣度更佳。

        尹青幽幽歎息一聲,果然是人的名樹的影,不是那種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人物,她實在是很難將眼前男人的“大名”,與當年初次相逢時她眼中所見的“外相”掛鉤。

        悄無聲息來到這的陳平安拱手笑道:“見過元將軍,尹青姑娘。”

        既然她用了一個化名,陳平安總不好一口道破人家的妖族真名。

        真名是妖族大道根本所係,隨隨便便掛在嘴邊,與問拳問劍無異。

        她施了個萬福,以心聲柔聲道:“狐族青嬰,拜見陳先生。”

        這一路思來想去,反複權衡,她還是選擇稱呼對方為“先生”。

        未必最合適,總歸最無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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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是昔年跟在白澤身邊的侍女,狐仙,真名青嬰。在中土神洲一脈的狐族當中,輩分很高。

        當年文廟打造出九座雄鎮樓,例如劍仙曹曦負責住持的南婆娑洲的鎮海樓,但是中土神洲那座樓的名字既怪,又是個忌諱。

        而青嬰就在那座山水秘境的藏書樓修道,隻會在白澤老爺想要出門散心的時候,她才有機會偶爾外出遊曆一次。

        至於為何明明跟隨白澤一起修道,依舊長久停滯在元嬰境,總歸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不料青年約莫是個死腦筋的,問了一句,“敢問陳國師,怎就好了,好在何處?”

        尹青有些措手不及,也有幾分刮目相看。剛剛他還勸自己好好說話,事到臨頭,等到見著了陳平安,你自己倒是較真上了?

        陳平安微笑道:“不識自家寶,偏向屋外求,不是舍本逐末、主賓不分是什。就像祠廟正神不肯當家做主,便有邪魔外道趁虛而入,竊據主位。何況出了門,遍地都是有主之物,眼花繚亂,選得好,爭得過,留得住。物於身外物,真是自己做主。”

        青年想了想,誠心誠意道:“我說不過你,總覺你很有道理。”

        陳平安朝他伸出手去,笑道:“言語之上,辯不過我,想來總是我的話更在理些,所幸天下萬物唯有理這個字,不分主賓,先到可先得,後到後亦有。拿去。”

        青年猶豫了一下,驀然會心,眼神熠熠說道:“我有。”

        陳平安收回手,恍然道:“原來如此。”

        青年神色欣喜,誠摯說道:“難怪你跟陸掌教能夠成為好朋友。”

        陳平安無奈道:“元道友擱這兒罵人呢。”

        青年口拙,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解釋,本意其實是說陳平安跟陸沉都是一類人,都是那種“隨方設教,曆劫度人”的精彩人物。

        唯一的區別,大概是一個喜歡遊戲人間,一個小心駛得萬年船?他們之於人間,之於世道,既有濃墨重彩的寫意風致,瀟灑逍遙,又有規矩森嚴的工筆,小心細致。於寫意中見縝密,在工筆見神采。

        青年身材修長,肌膚黑,額頭有一條不太明顯的疤痕,他解釋道:“元將軍隻是個綽號,我的關牒名字是元源,舊道場位於百花湖。現今籍籍無名的小地方,也曾是一處大有來曆的香火勝地。”

        陳平安點點頭,“聽說過。”

        之前合歡山一役,機緣巧合之下,跟陸沉短暫“搭夥”一場,在那期間,前身曾是龍宮侍女的呂默,福緣不小,得了一樁脫胎換骨的山上造化,女子武夫得以上山修道,她好像就被陸沉安排去了百花湖落腳。

        上古歲月,寶瓶洲蜀地蛟龍出沒,水裔眾多,密雲國水運充沛,而百花湖就是樞紐所在,故而此地就被某位龍女開辟為陸地“行在”之一,也就是她在岸上臨時駐蹕之地。在那處“腰肢”水道,島上建造了一座古老祠廟,水畔有一座馱巨碑的癩頭黿,碑文篆刻有一篇行雲布雨的道書。如今這位元將軍的本命物,便是一塊“無字”的袖珍石碑。

        陳平安好奇問道:“當年蠻荒妖族過境,百花湖沒有遭受破壞,是有什緣由?”

        怕被誤會,陳平安不忘補上一句,“道友別多想,單純好奇而已。”

        根據大驪記載,朱厭曾經路過百花湖,以這頭搬山猿老祖的脾氣,本該一棍子敲碎祠廟才對。

        需知在之前的老龍城戰場,墨家許弱也遞出了出鞘大半的一劍,才堪堪抵擋住朱厭的半棍。

        元源實誠道:“我是報上了陸掌教的名號,才蒙騙過了那頭王座妖族,讓它心生忌憚,不願節外生枝,放過了百花湖。”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果然是一塊長腳的金字招牌。”

        元源說道:“相信如今陳劍仙也是如此。不管是在蠻荒還是青冥,報上名號都管用。”

        陳平安看了眼老黿,終於確定對方沒有陰陽怪氣。

        尹青忍住笑,還好,知道求人辦事,至少要在稱呼上動點腦筋。

        元源說道:“陳劍仙,我是直性子,明人不說暗話,這次來京城,就是想要與你討要一封引薦信,幫忙美言幾句,才好重投東海水君府那位金鯉大王麾下。”

        “至於該如何報答,當世事功學問,你自稱第三就沒人敢稱第二,總之你說了算。我聽過了你提出的條件,自會計較一番得失,覺得可行,便是一場無需立誓的君子之約,若是我覺得條件過於苛刻了,也容我再考慮考慮。”

        “我的話說完了,陳劍仙看著辦。”

        陳平安沒有著急給出答案,笑問道:“元道友跟金鯉是舊識?”

        其實已經有了決定,如果跟金鯉是同道的話,至少可以確定一件事,不會是什城府深沉之輩。

        元源說道:“無名小卒不敢高攀金鯉大王,當年隻是她麾下的小嘍囉,不值一提。我境界低,但是嗓門大,不說殺敵立功,置身戰陣,搖旗喊總是可以做到的,當年要為公主殿下討要一個公道,金鯉大王揭竿而起,我就想著跟著一起打上陸地,登岸攻入中土神洲,造他們文廟的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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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嬰連忙咳嗽幾聲,提醒這個口無遮攔的呆子,你當真不知道陳平安是誰?他先生就是文聖!

        陳平安忍俊不禁,擺擺手,“但說無妨。”

        元源繼續說道:“隻是不知為何,金鯉大王下了一道軍令,將我支開了,等我後知後覺趕過去,就晚了。等我急匆匆奔赴海陸接壤之地的那處戰場,空蕩蕩的,隻有幾個年輕娃兒的儒家書院君子,他們當時在清理戰場,瞧我的眼神……嗯,就是陳劍仙現在這樣的。”

        青嬰還是頭回聽說元將軍竟然有這等……壯舉。

        陳平安完全可以想象當時的那幅場景,估計幾個書院君子都有點懵。

        就像一場雷聲大雨點小的軍營嘩變,明明都已經散場了,各自打道回府,突然蹦出個愣頭青,孤零零的在那邊振臂高呼。

        元源傷感道:“後來文廟降下一道申飭,命我重返寶瓶洲百花湖,不得恢複人身,暗中庇護過往船隻,將功贖罪。敗軍之將受此責罰,倒也不冤,就是年複一年,長久聽不見金鯉大王和殿下的音訊,心急如焚,始終掛念。久而久之,就有了現在的一副暴躁脾氣。”

        陳平安忍不住看了眼青嬰,青嬰立即擺出一臉我跟他其實不熟的神色。

        陳平安驀然而笑,讀盡好書,看遍美景,暢飲佳釀,結交真人,都是人生快事。

        陳平安也就痛快說道:“跟我去趟國師府?馬上幫你寫一封書信寄給水府金鯉,就不談什條件了。”

        元源思量片刻,說道:“果然名不虛傳,陳劍仙是個真人。”

        陳平安笑道:“勉強能算是個性情中人,當不起‘真人’美譽。”

        元源說道:“上為以前道學作一結算,下為以後道學立一先聲,先生辛苦了。”

        黿道人神色肅穆,打了個道門稽首,唱讚一句福生無量天尊。

        陳平安輕聲道:“愧不敢當。”

        元源轉頭望向尹青。

        青嬰歎息道:“黿道友,你的好意心領了,不過我來找陳先生,卻不是為了打破元嬰境瓶頸而來,再者我的心魔,也並非是白澤老爺。”

        道人之心魔所在,不比妖族真名的重要性遜色,不管她所說是真是假,元源都不過問,說道:“陳先生,那我這就離開大驪京城,直奔東海水君府邸了,相信國師府的飛劍傳信總要快過我的禦水速度。”

        陳平安拱手說道:“公務在身,恕不遠送。”

        元源抱拳道:“得見真人,幸甚幸甚。”

        元源說話慢吞吞,行事確實果決,毫不拖泥帶水,說走就走。

        陳平安心中了然,的確不是鄒子。

        青嬰跟著陳平安一起緩步走向國師府,她滿臉為難,幾次猶豫過後,還是以心聲開口問道:“陳隱官,白澤老爺還好嗎?”

        陳平安說道:“這件事,外人很難說得準確,可能我們都覺得他的處境很不好,但是白澤先生自己覺得很好,做出了一個於他自己而言最正確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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