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山不像商丘那樣悶。
氣候是幹烈的,天空好像掛著一隻金色的刺蝟,陽光赤裸裸地往身上紮。攀到這又開始冷,隻要稍稍遮一下陽光,風就帶霜。
在這奮戰了七年,貴公子的細皮嫩肉早已脫去,貼上了褐黃。
文永仍然不習慣這。
不是因為氣候,也不是懷念百花街的溫香軟玉。
而是身體時時刻刻繃緊的弦,響著需要休息的顫音——
身在文明盆地的邊界,隻能以修行代替睡眠,行走坐臥都要拿著劍,睜開眼睛就是廝殺。
隻有每月一次的換防休整,他們這一隊戍卒,撤回冀山之後的枕戈城,才可以安枕一晚,撫慰傷疲。
人妖戰爭持續了這些年,圍住文明盆地的十萬大山,種種奇關險隘,早就是血肉的泥潭。
其中最為激烈的戰場,是“兩水三關四山”。
所謂“兩水”, 是“愁龍渡”和“燹海”。
三關為“鏽佛”“溺月”“玄龕”。
四山則是“鶇”“獻”“覆”“冀”。
相較於淩亂散落在漫長邊界的兩水三關,四山的位置要更“正”一些,分別在文明盆地的東南西北四方。
人族和妖族,都依托於此,建立漫長而凶險的防線。而彼此都知道,擊穿防線之後,才是更激烈的戰爭。
直麵冀山戰場的枕戈城,說是“枕戈待旦”,有無日不戰的激烈,但因為前年鬥戰真君親鎮於此……大家夥兒雖枕戈而臥,真能一覺天明。
“阿永!走了!”
遠處傳來戰友穆青槐的聲音。
“哦哦,來了!”半蹲在山坳的文永應聲。
曾經摘花養玉的手,如今已很見粗,貼在地麵,幾與山石一體。不慌不忙地按下最後一道法印,他便彈身而起,向那招搖在空中的金旗飛去。
山石下延三千丈,山體之中,一隻黑色神龕正浮沉……如魚在水。
不時有黯色的神光,附在神龕上,便似遊魚之鱗。
天空飄揚的金翎旗,是枕戈軍團的標誌。
冀山戰場以楚軍為主,神霄鳳凰旗出現的地方,才是主力所在。
“枕戈軍”聽起來響亮,卻也隻是諸方混合的雜旅,大多隻演練了一些通用於妖界的軍陣,結軍進退,以提高在戰場上的生存能力。
當然,能在凶險的種族戰場延續下來,這支軍隊的戰力,也非那些承平已久的國家軍隊能比。
文永早就脫離殷家,是以個人的名義來到妖界,靠自己的劍在冀山戰場討生活、掙前程。
加入枕戈軍團,廝殺七年,贏得“金翎總旗”之軍職,已是普通修士所能想象的,無宗無國者發展的上限。
不過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路不止在這——還在潛遊山體的那個神龕上。
十年前黃河主裁一戰登聖、三論生死,將“魁於絕巔”這四個字,永遠地銘刻在超凡曆史。從此討論“無敵真君”,便再也繞不開這個名字。
十年前在黃河之會一敗塗地的他,跪倒在泥濘之中,遇到了一個銅甲怪人。
銅甲人給了他一個神龕,留下修行之法,並要求他……在銅甲人身死之前,不得歸宋。
實在地說,這條約束很奇怪————他尚且不知銅甲人是誰,如何能知其人生死,如何知曉界限所在?
所以他理所當然地違約了———在未知銅甲人生死的情況下,他悄悄潛回了宋國。
因為他發現這神龕乃是一個活物。
更準確地說……它是一座用活人煉成的神龕!
他潛回商丘,向堂兄殷文華求助,殷文華卻反手將他鎮入商丘城地下九百丈的【趙墟王獄】————最早是宋國太祖囚禁皇太弟的地方,後來成為宋國最高規格的囚牢。
此獄乃宋國龍脈交匯之處,用封元為柱,以國勢為鎖。能夠囚入其間的,要是皇親國戚,要是犯下叛國大罪的惡首。
文永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資格被關進這樣的地方。
他在獄中承受了背約的反噬,意衰血潰,魂入神龕。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明白過來————
這座神龕來自將整個宋國拖入深淵的忘我人魔燕舂回!
許多年不顯山不露水的宋國,在三九三三年的黃河之會,押下了氣勢空前的一注,也咀嚼了慘痛的敗果。
燕春回的死,直接導致宋國失去該屆黃河之會的所有收獲,並在之後的幾年,不斷地支付代價。
包括辰巳午在內的辰氏滿門……都成為代價的一部分,是“辰燕尋”這個名字的因果。
而他文永所得到的至暗神龕,是無回穀最早誕生的第八人魔————食魄人魔。
燕春回將最初的第八人魔煉成了活著的神龕,以期觀河台上一旦事敗身死,能魂歸此龕,修神再起。
殷文華將他鎮入【趙墟王獄】,是借趙宋王氣,阻隔燕春回的魂歸之徑,斬斷燕春回的後路。
在商丘城走馬賞花,活了二十一年,直至蜷縮在【趙墟王獄】的黑暗中,文永才發現這個世界根本不是他所以為的那樣。曾經的花團錦簇之下,他從未真正深入宋國的權力層,從未真正了解這個國家不能言明的隱秘——
倘若道曆三九三三年的黃河之會,他能按部就班地取得成績,或也能按部就班地走到那,成為堂兄殷文華一般的人物……可那畢竟不可能。
彼刻執掌宋國的那些人,在做決定的時候,並沒有將“殷文永”這個人作為考量。
文永當然明白,鎮壓至暗神龕脫不開宋皇的授意。他當然也想得清楚了,那個將至暗神龕給他的銅甲怪人……究竟是誰。
所以他知曉,就連他對這個神龕的驚疑,他失約潛回商丘,都在銅甲人的意料中。
也包括毀約之後———至暗神龕沒能等到燕春回的魂降,屬於最初的食魄人魔的意誌,還沉陷在一朝登神如烈日的美夢,卻因為得不到燕春回的反饋而消亡……他在誓約反噬的力量助推下,魂落其間,恰好繼承了至暗神龕。
他不過是個一舉一動都被精準預判的可憐蟲。
當觀河台上的故事告一段落,宋國皇帝“胎封”於文華樹台,鎮河真君用一塊白日碑完成了道曆三九三三年最盛大的謝幕……【趙墟王獄】也果然“意外地”出現了一個封禁漏洞。
文永明白那是最後的機會————若能逃獄,證明自己的能力,就還有作為棋子的資格。若連這個機會都無法把握,就隻能和死去的辰家人一樣,成為曆史隱秘的一部分。
他拚盡全力,終究逃獄而走。
時至今日,對宋國的感覺很難描述,說“愛”,或者已經不再有。說“恨”,又好像不能夠。
棄姓獨行人間後,才知世上沒有那多理所當然的事情,機會不是每個人都有。堂兄殷文華給了他一次機會,銅胄覆麵的辰巳午也給了他一次。
他在貧瘠的時候學會知足。
“阿永,你一天天的,動不動就找個地方藏起來偷懶……咱是不會說你,可別叫記賬真人瞧見了!”瘦高瘦高的穆青槐,回頭笑著說。
天邊金旗似日,從不同方向集來的虹光,似魚群溯遊一般。這些都是枕戈軍團旗下“金翎督”的精銳修士。
為了更好地應對妖界戰場,枕戈軍騰龍境以上的修士,都是集中在“金翎督”調度的。
同為金翎總旗,文永和穆青槐向來交好。
他驚訝地抬眼:“記賬真人?他不是整天喊著‘南嶽當魁’,要搶獻山嗎?怎來冀山了?”
記賬真人乃是南域大名鼎鼎的人物———武道真人鍾離炎是也。
前年這位大真人藏在床底的記賬本,被已然卸甲歸田但根本閑不住的鍾離肇甲摸出來了。翻開賬本,滿滿的大逆之言,什“老賊勿老”、什“久病床前,毆他三拳”……
新老鍾離家主因此大戰一場,打得獻穀都拓地。
勝負倒是不得而知,兩位鍾離家主都宣稱自己的勝利。
但此戰之後,鍾離炎便得了個“記賬真人”的雅號。
穆青槐幸災樂禍地笑:“獻山有風華真君坐鎮,年輕一輩還有計三思和鮑玄鏡嶄露頭角,哪輪得到他出風頭?”
“再者說,當初他喊‘南嶽當魁’,大張旗鼓地離開,還不是因為在冀山被鬥戰真君一腳踹走了
嗎?”
今年三十九歲的穆青槐,出身於一個以“宣”為名的南域小國,往上追溯三代,都沒有超凡修士,可以說毫無背景可言。
好在家有些資財,積累三代,購得一顆開脈丹。他也日夜苦練,打熬身體,成功開脈。
這樣的修士在凡人麵前可稱一句“老爺”,在超凡世界仍是最底層。
他的修行本來也難見成果,但趕上了太虛幻境光揚天下的好時候,成功考進太虛公學,修得太虛玄章,一路突飛猛進。
更在前幾年通過太虛卷軸任務,修了一手唯我飛劍!
當然不是那套絕巔橫世的無上劍典,隻是唯我飛劍這個流派下的其中一門飛劍術。
僅是如此,也已經讓他成為金翎督殺力最強的總旗。
自上屆黃河之會後,飛劍一道便重現人間。
在太虛幻境,就有忘我飛劍和唯我飛劍兩個流派成體係的飛劍術傳承————據說是鎮河真君拿了永劍令,親赴天馬原永黃昏中取得。
齊國那邊,名為“無我飛劍”的流派,也在陳澤青的支持下,正廣揚於東域。
與飛劍一道相同,但聲勢更大的,是已經失落了漫長年月的仙術!
如今楚國已經放開“馭獸仙術”的傳承,黎國正在宣揚“凜冬仙術”,魏國的“兵仙術”威名赫赫,雲國的“如意仙術”也風生水起。
大秦貞侯大開因緣仙宮,擇鹹陽之良才,廣授“因緣仙術”。
太虛幻境之中,名噪天下的蕩魔天君,更是開放了“淩霄”、“善福”、“惡禍”三大仙術體係。有緣能近,功滿自求。
若有人去到幽冥世界,有福緣拜訪玄冥宮,能夠完成相應的任務,那位執掌生死的秦廣王,也並不吝嗇傳授“萬仙術”。
就連三分香氣樓都打出“極樂仙宮正統”的名號,開啟“極樂仙術”的傳承。
不過他們的前樓主羅明月淨,卻是在盛國惜月園一戰後,就清空各地真陽鼎,消失在人間。
不僅外人找不到她,三分香氣樓也找不到自己的樓主。
這個脫出楚國、一度蔓延天下的龐大組織,險被肢解。
危亡關頭,“無瑕真人”夜闌兒站出來接手組織,袖舞人間,勉強維持了三分香氣樓的匾額,但也聲勢大不如前,分樓駐地,隻在一些大國名都還有所保留。
絕大部分分樓,都被天下各地的豪強吞下,改頭換麵,不複“三分香氣”。
苦心千載,香滿人間,行差踏錯,一夜山崩!
當然很多人並不關心這個名赫一時的風月地,真正值得人們注意的是……曾經絕跡人間的九大仙宮傳承,隻剩霸府仙術未有重現。
仙術時代,幾乎重臨!
縱觀這仙術盛世的勃發曆程,完全可以說是蕩
魔天君一手推動。
也無怪乎蕩魔天君並不以“仙帝”宣稱,這“當代仙帝”的名號,卻是越來越響。
出身宣國的穆青槐,天然親近景國、南鬥殿,對楚國的鍾離炎有些不滿,也是正常的。當然談不上怨恨,他並沒有怨恨楚國最年輕武道真人的資格。
隻是論及鍾離炎吃癟的消息,難免有幸災樂禍的暢快。私下編排那些大人物幾句,也算是過了嘴癮。
“你說話小心著點兒吧!當心被記賬!”文永心情很好地開著玩笑。
穆青槐哈哈大笑。
“笑什呢這開心?”忽有一個聲音落在耳邊。
比聲音更粗暴的,是一領披甲負劍的身影,極蠻橫地殺入視野,截斷了眾人視線。
也叫穆青槐的哈哈大笑,噎在喉頭,變成鴨子般嘎嘎的聲響。
眾人無不避讓目光,就連空中那杆招搖的金旗,也仿佛低頭!
來者有一對銳利的鷹眸,華麗的戰甲很是凸顯身形,精心修剪過的短須,令他很有幾分雅致的體麵。可惜一開口,氣質就全變了……
“這顏色也不好看~”
他負手看著金翎旗,一本正經,若有所思:“改成黑色吧,威武一些,也更符合本將軍的氣質。”
沒人說話。
他身上的玄黑鎏金戰甲,自獲封武威將軍的那一天起,就沒有脫下來過。
眾人見甲便如麵。
他側回頭來,看向滿臉堆笑、笑得眼角都是褶子的穆青槐:“種族戰場,當以大局為重。雖然本將軍馬上要執掌冀山戰場,坐鎮枕戈城……卻也不會跟你計較。不就是對武威大將軍不敬嗎,這又算得什!對了,看你的軍職,在這也待了很久,有沒有什好地方推薦一下?我是說,適合流放罪犯的那種地方。”
穆青槐隻是擠著眼角笑,好像聽不懂。
鍾離炎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是體恤:“自己找個好地方吧。”
又眸光一抬,瞥著文永:“你也是。”
文永正低頭假扮一個木樁,杵在那不動不吭聲甚至不呼吸,驟然被點了一下,有些崩潰……
我什也沒說啊!!
鍾離大將軍卻已橫渡虛空,自往枕戈城,氣血狼煙拔空而起,招搖似撐天之柱,其聲轟隆如擂鼓:“吾乃獻穀之主,楚國武威大將軍,劍開武道二十七重天,當世最年輕武道絕巔,炎武宗師,無敵真君鍾離炎是也!”
那柄名傳天下的重劍【南嶽】,亦如鐵峰橫移,留痕數:“鬥小兒,你德不配位,妒賢嫉能,戰場上公然偷襲本將軍———今日該把舊賬算一算了!”
文永一時恍然!
是說這位記賬大將軍怎又回冀山……
原是已經突破武道二十七重天,成為當世第六尊武道絕巔!
這是有信心挑戰鬥戰真君了?
文永心下正有計較,便聽得一聲冷笑,撕裂長空,也幾乎撕裂他的耳識————
“什炎武?”
那聲音驕狂囂烈,有一種無限拔升的勢態,永遠地釋放驕傲和自我。
“武道剛開,臭魚爛蝦都能趟出路了……”
金陽燦耀的天空,驟現縱橫交錯如蛛網般的天隙。無所不至的刀光,似流波將天隙貫通!
其聲亦隨刀光落:“在黃泥打滾,也算開路嗎?!”
文永縮了縮脖子。
這話隻可鬥昭說……他聽都不該,聽都有可能被做筆記。
至於種族戰場內訌什的……別的地方不好說,在這冀山戰場,這兩人動輒殺來殺去,大家也差不多都習慣了。
但見刀光如瀑,席卷長空。那巋然南嶽之峰,也是蠻橫,徑直殺進了天隙中!
金翎旗下,人人翹首,欣賞這大戲。
為了提前適應神霄戰爭,三三年的黃河之會一落幕,現世人族就開啟了轟轟烈烈的大練兵。
各國各宗,莫不將年輕天驕送上種族戰場。從
前鎮場的老將,大多輪換下來休整,調理舊患。
但凡稱名天驕者,以前也都有種族戰場的曆練,但多是個人獨行,旨在磨礪廝殺技巧,在生死之間尋見道途。現在則多是以軍團形式,或主一軍,或鎮一城,以戰爭勝利為第一追求。
鍾離炎、鬥昭、重玄遵等人的行蹤,都是這種大戰略的體現。
邊荒、妖界、虞淵……也都各有新血,更是無日不戰。
現世人族的戰爭潛力一旦激發,便如山崩洪湧,所有直麵人族的異族,這幾年都難言喘息。
“完了完了完了……”
鍾離炎前腳剛走,穆青槐便皺作一團,唉聲歎氣:“啷個辦嘛!”
文永無妄受殃,也是惱火:“你這個嘴啊,真該給你縫上!”
話雖如此,他們也都明白,鍾離炎已經走到這個層次,不至於真個為這點小事針對他們。
所以周圍“金翎督”的夥伴們,也隻是幸災樂禍地嘲笑幾句,沒誰真個替他們擔心。
當然,以那位記賬真君的惡劣性子……見一次恐嚇一次也是做得出來的。
“正好我打算去玄龕關看看……”文永問道:“穆兄同行否?”
七年廝殺,他的至暗神龕,已經在冀山戰場養得差不多,是時候換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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