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停在原地的人

類別:武俠修真 作者:情何以甚 本章:第二章 停在原地的人

        曾經多少次,盧野睜開眼睛,希望自己的爺爺還在。

        縱然總是給他壓力,把仇恨擔在他稚嫩的肩……至少在這個越來越空曠、也越來越冷的世界,他還有一個可以去愛的人。

        每一次醒來都是失望,每一次夢中還會夢見。

        這些年他也去過很多地方尋找,想了很多辦法。他想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得爺爺還留在身邊……

        現在他如願了。

        但他從來沒有想過,這竟然是一件這痛苦的事情。

        有些事明明早就猜到,明明無數次地自我寬解過,但是在真正確認結果的那一刻……還是會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準備好。

        要如何接受這一切呢?

        我最該去恨的人,是我最愛的人。

        縱然是千錘百煉的心,也還是會感覺到疼痛!

        他是無法接受的。但這一刻能夠想起來的,隻有過往無數時刻的站樁,無數次地揮拳。

        片刻的沉默後,盧野抬起拳來,麵似秋池不生波,拳出老驢慢推磨,慢吞吞地一拳轟出來……

        風靜,雲開,竹林盡北折!

        正向這處竹林靠攏的隊伍,無論人族妖族,都不知道這正在發生什,亦不知他們正在靠近死亡。

        趙子不會讓任何活物,看到平等國和盧野的接觸。

        但這樣的一記拳勢推出來,武夫氣血似一頭蘇醒的狂獸,隱有潮聲。妖族隊伍之前……頓開五指拳印的天坑!

        新人限見儀益強議中

        妖族隊伍自然返避,入族隊伍也祭知此處戰鬥的烈度,不再靠近。

        盧野眼中看到的竹林,又如風卷去,竹色的棋盤,似畫展開。

        他又回到了棋盤世界。

        趙子像是有意地擺弄自由,告訴他力量代表什。

        就像他也用力量,給了靠近者告警。

        “我很好奇……”趙子仍然倚在翠竹前,仍是漫不經心模樣:“種族戰場,廝殺應當。你剛那一拳,怎不殺妖?”

        盧野其實也說不清楚,拳出之時,隻是下意識的念動。

        從無到有建立寧安城,他拆了不少妖族的骨頭,也看到很多戰友被妖族啃噬血肉,殺妖對他來說,不算一件為難的事情。

        但是他這一拳轟出去的時候,忽然想到他的家鄉一一家鄉的那些人,他們也像是麥子一樣被人大片割去,沒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所以他的拳頭移開三分。

        他的眼神略有惘思,但隻是說:“那不重要。”

        趙子似乎並不意外這樣的回答,隻是摩挲著煙鬥:“有人愛人,無論國別,結果都慘不堪言。倘若一念驚起,貪愛眾生,可是怎了得?”

        她呼吸著煙的明滅:“戰場之上仁即懦,生死之前寬為愚。你這般惻隱的心情再進一步,就是眾生平等的理想。那真是最危險的理念……世尊死了,神俠也為之而死。你還小,不好往絕路去。”

        盧野無意討論什理想,隻道:“他現今在哪?怎不來見我?”

        過往無數次,告訴我要努力,教我怎麵對這個世界。當我真正麵對這個世界的真相,你卻藏起來嗎?

        “馮申嗎?”趙子豐唇流煙,容色氤氳,聲音也像是變得遙遠了:“那次事件後,三刑宮一直盯著他,他不能露頭————聖公親自把他送到了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什地方?”

        “很安全的意思……就是我也不知道。”

        “現在我們到了哪?”盧野忽然問。

        明明天光未變,明明竹林仍翠,一切都沒有變化,他卻篤定已物轉星移。

        “真是敏銳!”趙子用毫無波瀾的語氣,表達了驚訝:“你那一拳的動靜大了些,此刻活躍在冀山戰場的兩個人族真君,又都是不嫌事大的……我不得不挪個位置,稍作遮掩。且等我看看————”

        她的視線略略遠鉤:“應該是到了……唔,山崖拱起來像一個圓輪,是什地方?”

        靠近燹海了。盧野心想。

        “夜輪山。”他說。

        平等國大約是不關心種族戰場的。

        至少趙子不甚在意。

        她連個妖界地圖都沒背熟。

        這還隻是在文明盆地的邊界,尚未深入妖族腹地……趙子已不認得路。

        盧野琢磨著這一點能夠帶給他什優勢,心中自然浮現關於燹海戰場的描述————

        “混沌兵瑟焚燒數萬載,岩漿凝成孤島,雄關浮於火河,屍舟馭行焰潮……無邊劫火、無窮兵孽之境。”

        他未曾來過這,此刻囿於棋盤世界,也不得一見。

        但這幾年在鏽佛戰場的征戰,多少讓他積累了一些見聞。

        當下的僰海戰場……都有誰在呢?

        “你真是一個很認真的人。”趙子莫名地說:“很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人。”

        “最好他不在平等國。”盧野說。

        “你知道盧公享嗎?”趙子問。

        盧野始終在嚐試維持一種平靜,但這刻仍然情緒複雜:“生於衛地,生為衛人,怎可能不知盧公?”

        “盧公享是不支持仁心館對現世局勢的幹涉的,他反對一切形式的戰爭。是個認死理的人。他常說殺人的方式隻有疾病,救人的方式正是藥石。”

        趙子左手環在身前,撐起豎著的右手,纖纖五指如燈枝,架起了玉煙鬥,在霧蒙蒙煙氣中,講起過去的故事。

        她說起什都是很無所謂的語氣,唯獨說起這個名字,不能平靜。

        “當年殷孝大破衛軍,戰局已經確定,所有支持衛國的勢力,都陸續撤走,隻有盧公享逆行赴衛。人們都勸他袖手,他卻執意要去衛國救人……”

        “他說他作為仁心館高層的責任已經盡到了,在戰爭的尾聲,他要做醫師該做的事情。”

        “他也不幹涉戰爭,隻是醫傷救殘。無論軍民,他都施針舍藥,一路行去,一路生花……其實景國的傷兵他也救,隻是景國人不需要他。”

        “後來殷孝舉起屠刀,說盧公享救一人,他便殺十人。盧公享不得已自殺而求止殺。”

        趙子略略抬頭,透過橫斜的竹枝,看見光影粗疏地錯織於天空,像一幅情感濫觴的草書。

        “殷孝逼殺了盧公享,還是屠了野王城。”

        趙子沒有歎息。

        但風過竹林,未嚐不是感慨。

        她看著天空而非盧野,仿佛是對逝去的人講述,述說世間有人記得。

        但聽者……也隻有一個盧野了。

        “盧公享流著眼淚救的最後一個人,是個孕婦。她的丈夫已死,人被掛在旗杆上。她自己也奄奄一息,被碾在車輪下。盧公享保住了她的生機,將自己的生死花割下來,種於胎中……我想那個時候,盧公享就預見到自己的死亡。”

        “在那以後他沒有再哭。一路生花,走到殷孝麵前。”

        “順帶一提,盧公享是仁心館有史以來醫道天賦最高的真人,獨創的‘肉須法’,至今都是凡人修複殘肢的最佳醫法————你知道絕大部分凡人,都不可能用超凡道術醫病。”

        “盧公享對人體秘藏的探索,也走在時代前列。其獨創的‘滴血觀微法’,可以讓絕大部分適術者的人身秘藏更進一步。隻是對醫師耗損頗多,隨他身死而失傳……仁心館隻剩下殘章,直到今天也未能完整複刻。”

        “他對神通的研究,也……”

        趙子說到這,沒有再繼續:“所以他有這樣的本事,能割下自己的神通,留給那個胎兒。”

        死了好像什都沒有,可活著好像隻有痛苦。

        那生命究竟是一份禮物,還是一份詛咒呢?

        盧野沉默了半晌,隻道:“景國伐衛戰爭,是在道曆三八九八年發生,可我今年才二十七歲。”

        趙子始終看著天空:“那個獲救的孕婦,死於一場光雨————就像十年前發生在衛郡的那一場。殷孝先大範圍地掃殺超凡,瓦解反抗力量,再縱兵入城,十日不封刀。”

        “生死花的意義並沒有體現在當刻。而是在戰爭結束後,在腐臭生蛆的萬屍坑……給了一個死嬰以胎動。”

        “當我剖開那個已經開始腐爛的女人的肚子,看到這個可憐的小東西,我感到他的心髒在跳動……”

        趙子張開手,仿佛虛捧了一個胎兒,平淡地說:“生

        命的力量,原來是這澎湃的。”

        盧野感受著自己的心跳,感受著心間開放的那朵生死花,不免也有了一些別樣的感受。在那恍惚中,似聽到了震天的廝殺,無盡的哭嚎。

        趙子繼續道:“他是那個可憐女人的十月懷胎,他也算得上是盧公享的孩子,亦是野王城的孤兒。但野王城不應有遺孤,盧公享的後代,也不該存世。”

        “所以我用了一副【夢枕棺】,將這個胎兒的時間封藏。”

        竹林清幽,人聲渺遠:“這場夢,延續至道曆三九一六年。夢醒,胎動。”

        盧野輕輕地握攏了拳頭。道曆三九一六年……正是他出生的年份。

        爺爺曾經告訴他,他是衛國野王城人士。

        爺爺說,他的父親是個病癆鬼,從小身體不好……共有兄弟五人,全都死在那場中央帝國鐵騎摧城的戰爭。

        爺爺告訴他,他是野王城僅剩的血脈,他肩負著整個野王城的仇恨。

        爺爺也告訴他,盧公享是為野王城而死,所以作為野王城遺孤的他,以“盧”為姓,以“野”為名。

        爺爺告訴他的事情有很多,每一個字都是抽在他身上的鞭子,逼得他像頭驢子,閉著眼睛無止境地往前。

        如此二十七年……還在原地轉圈!

        他從來沒有走出野王城。

        “所以……”盧野盡量平緩地問道:“我爺爺是誰呢?”

        “他隻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孤魂野鬼,是一個外出求道,閉死關求神臨,等到出關時候,發現全家都死在了野王城的可憐蟲。”

        趙子道:“衛懷可以是他的名字,但他並不懷念衛國。隻懷念隨著衛國一起死去的他的家人。”

        “你如果叫他馮申,他會很高興。”

        她收回視線,想要抽一口煙,才發現不知何時,煙已經熄滅了,煙鬥都是灰燼。

        故事都冷了。

        她燎起指尖,擦了一下火,卻又將星子摁滅。

        終於沒有再抽煙。

        她說道:“但確實是他將你撫養成人。”

        人心豈是鐵。

        十七年的朝夕相處,盧野相信爺爺對他的愛並不虛假一分————但大概仇恨是更為強烈的情感。

        最後用這多人的鮮血,把他拋棄在觀河台。用這殘忍的泥土,埋葬了過往的情分!

        曾經的牙牙學語,都讓他咬緊了牙關。

        曾經的點點滴滴……在這時格外鋒利。

        他咀嚼著喉口的血腥味道,慢慢地說:“你先前說殷孝是你的仇人,說你參與了對殷孝的圍殺。想來你也跟盧……有關。”

        “他是我師兄。”趙子毫不避諱地說。

        身份上是盧公享的師妹,而又有如此實力……能夠匹配的人物隻有一個。

        仁心館上官萼華!

        那位溫柔得如同菩薩降生的醫道真人!

        即便是從未見過她的盧野,也知那是萬家生佛的人物。天下賴其活命的人,無以計數。

        一個她救死扶傷,仁心良善。一個她厭棄人間,殺人無算!

        究竟哪個才是麵具?哪個才是真的她?

        盧野忍不住問:“盧公享為了衛國人而死,你既然這在乎他,為什能夠坐視神俠對衛郡超凡修士的屠

        殺?”

        趙子淡漠地看過來:“你在衛國生活這多年,除了衛懷跟你說盧公享的故事,還有人跟你提過盧公享嗎?”

        盧野--時窒住。

        他的確不曾聽到過。

        在衛國,盧公享其實是一個禁忌的名字。

        “盧公享為了衛國人而死,衛國人並不感謝他,甚至厭憎他。他們不敢仇恨景國,隻敢怨怪死人。他們不敢說景國人的罪行,所以怨怪盧公享激怒了殷孝————”趙子抬起玉煙鬥,在竹上磕掉了煙灰,紛紛灑灑的黑灰,像是祭奠後的香燼。

        她的聲音,罕見地有了冷冽的情緒:“我恨景國……難道不恨衛國嗎?”

        盧野無言以對!

        讓他沉默的,不隻是所謂的是非。

        而是他竟不知道自己是誰。

        過往對於自我的明確認知,崩潰於一段離奇的身世。

        他是盧公享的孩子嗎?他是野王城的孤兒嗎?他是衛國人嗎?

        為了盧公享的人,和為了野王城的人,殺死了許許多多的衛國人。

        形形色色的人,都予他以期望的眼神。

        他應該歸屬於哪個角落,如何去愛,又如何去恨?

        “為什要告訴我這些?”最後他隻是問。

        趙子轉過美眸,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那眼神仿佛在說——

        你不是在尋找答案嗎?你不是在追逐真相嗎?

        我給你所有的答案,所有的真相。

        “你的開脈丹,的確是我們為你準備的。一枚地品大丹,不算特別珍貴,但想要來曆清白,確然很費工夫。”

        “至於那個易叔是誰,聰明如你,當然能夠猜到。”

        趙子聲音悠悠:“在朝聞道天宮第一次開啟的時候,他恰好坐在你前麵。”

        仁心館當代的門麵,如今醫道最拿得出手的天驕,竟然也是平等國成員嗎?

        “他是平等國的誰?”盧野問:“仁心館的館主亓官真呢?他是不是平等國的首領?昭王或者聖公?”

        趙子並不回答他的後一個問題,隻道:“易唐既然贈丹給你,傳你醫道,還留下一個‘易’字,他那時候的身份自然是經得起查的。”

        “衛國一直都在景國的注視下,什人能在那個時候去找你,你難道不清楚嗎?”

        “要讓易唐幫忙,卻也簡單。隻需要點明你跟盧公享的淵源————‘小聖手’為‘聖手’做些什,不是理所應當的?他恨不得把所有能給的都給你。”

        盧野覺得自己應該恨。

        他自小生長在衛地,以之為家亦為國,他家鄉的人成批成批地死去了,這是一筆巨大的血債。

        他應該恨!

        可是恨誰呢?

        已經死掉的神俠嗎?撫養他成人的爺爺嗎?給予他生命和力量的盧公享嗎?還是眼前盧公享的師妹……又或者景國呢?

        恨欲狂,而拔劍四顧心茫然!

        人原來可以恨到不知所恨,可以痛到不知所行。

        最後他咬著牙,咬著自己,儼然那是一種底線:“我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你這樣的人,不該告訴我這些的。 ”

        趙子隻是輕描淡寫地看了他一眼:“沒關係。”

        “如果你恨我,就讓我去死。”

        “就去景國大聲叫喊,說仁心館的上官萼華,是平等國的趙子。”

        “當然被殺死的肯定不止是我。”

        “但是怎說呢……仁心館出了一個為盧公享餘孽送丹的易唐,出了一個平等國的護道人趙子,如此藏汙納垢之地,還有一些別的平等國餘孽潛藏,也是合情合理。寧殺錯,不放過,這是大人物做事的方法。”

        “景國早就想拔掉這顆釘。什醫道聖地,不過六合大業的擋車螳臂。”

        “退一萬步說。”

        她竟然轉身往外走,棋盤隨著她的步履而褪色,餘音嫋嫋繞林間:“萬一亓官館主,真的是平等國首領呢?”

        看著這個女人漫不經心的背影,你完全明白,死亡對她並非懲罰。

        她好像也並不在意仁心館。

        當然也不在乎世上的一切。

        她在乎的隻有盧公享,而盧公享已經死了。

        盧野沉默地站在那,比所有的竹子都沉默。

        最後他隻是看著天空。他在想……這一切究竟是為什呢?

        “我是為了報複景國。”

        “神俠是為了他莫名其妙的理想,做閹割超凡的試驗。”

        “你的爺爺……他早就教不了你什了。在那種時候做那樣的選擇,或許是為了讓你成長。也或許隻是想報仇。”

        “到底是因為什,有機會你可以問他。人生太過荒遠,我不關心他的殊途。”

        “你看,我們就這樣組成了平等國。我們每個人做自己的事情,但因為同一個目標聚在一起。”

        “平等國不是一個嚴密的組織,它是一個以理想之名的搭建的戲台。隻要做好準備,誰都可以粉墨登場。”

        “現實無法實現的,隻好在戲中尋。”

        “如果你也有想要實現但無法實現的心情,需要誌同道合者的幫助……不妨加入我們。”

        棋盤世界一格一格地破碎,趙子的聲音也一句一句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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