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萬焚海,在整個文明盆地的外在嵌顯,也不過三千地。
從高空俯瞰,像群山之中的一枚血紅之眼。
空間的意義是相對的。
就像廣闊無邊的南鬥世界,隻不過是現世一個已經消亡的宗門的秘境。
陸霜河踏出焚海,天空仍不廣闊。
無非是飛火換做了流雲,無非是喊換做了風聲。
七殺真人從來不在意風景,但在這樣的時刻獨行,他的鋒芒無法抑製。天空一隻赤鵠飛過,便直挺挺地墜落。
今日飛鳥無聲息。漫天碎羽,數點飛血,淺妝長空。
陸霜河敏銳地抬起頭來,在其中一滴血珠的漾影中,看到了一抹青翠———那是棋盤世界尚未褪盡的竹色。
不曾意會,而今偶逢!
抬眸即抬劍。
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劍光也抵達了。極致冷酷的劍光,清楚雕刻出一個美得厭世的女人,剝顯其身姿,將其隱於雲翳的容顏,留在此方天地。
這是一次雙方都不曾預見的相遇,在焚海戰場之外,夜輪山的邊緣。
鵬言蹊一巴掌握碎劍光,確實是讓陸霜河受了重傷,不然也不至於無法抑製自身的鋒芒,無端殺死一萬隻路過的亦鵠。
平等國的“良時第一”,是毋庸置疑的強大真人。而若是考慮到平等國成員都有另一層隱藏身份……在生死交匯的那一刻,其真實實力必然遠超【趙子】這個身份的表現。
傷時遇強手,本該大路朝天。
但這正是他出劍的理由。
陸霜河沒有一句話,不標榜自己的誌向,也不譴責平等國的行為,他本也不在意那些。除了【朝聞道】出鞘的那一聲鏗鏘,沒有任何別的聲音。
然而劍光一泓如秋水,隻映離人,隻照生死!
趙子才與盧野告別沒多久,還在危機四伏的天獄世界隱跡而走————昭王善隱,平等國有誰都查不出來的身份,甚至也在文明盆地建了一座城,她的目的地正在那。
此刻她在劍光中照見自己,依稀曾經對鏡時。
仿佛這時才想起來,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梳妝的心情,沒有仔細看過自己。
鏡中的女人並不陌生,當年製作這張臉的時候,本就誕生於她的心情。
這一刻她才有淡淡的驚覺———好強的一劍。
何能思往事?便如已知死。
一劍秋離也。
趙子左手五指漸綻,以生花印豎於身前。右手作勢攬雀尾,將玉煙鬥奉於身後,便似是捧起了一個香爐。
嫋嫋青煙是敬神香。
她也不說話,早已厭倦於言語。
然而萬物有靈,其勢剛起,便有風聲、樹聲、鳥啼、蟲鳴……驚蟄醒世。
今時為良時,萬物有靈而登神!
在她飄揚的長發之後,一顆顆的棋子飛起來,自泛天光、輝耀世間,仿佛一尊尊無麵的神像。
很少有人知道,在平等國內部,改換容顏的工作,除了昭王之外,她也是主力。昭王創造因果清白的身份,她製作天衣無縫的臉。
如今最厭世的人,是曾經最覺生命可貴的人!
以極致的生機,對抗這肅殺的一劍。
劍來天地瀟瀟,印出萬靈登神。
所有要被這一劍剝離的,都要贈還持劍者相等的因果,等重的“靈”。
以這同等於生命的重,壓住劍鋒!
陸霜河單手舉劍在前,隻是輕輕地一抖,便已卸山卸海,卸掉了包袱……而後橫劍!
喧囂世界竟死寂!
此刻雲開、天裂、氣蕩盡,天地之間隻有一道橫。
這絕對冷酷的一劍,隻在問一個問題————
來者登頂否?
平等國的趙子也好,趙子這個身份下更強的存在也好,舉凡洞真,無當此劍。
絕巔之下受劍皆死!
強如趙子,也在此劍之前動容。
空中一顆顆圓潤如珠石、泛光如神像的棋子,盡都裂成平等的截麵。
正在展開的棋盤世界,一邊展開一邊撕裂!
這是開天的一劍。
小世界出身的人,要撕開萬界中心的天。要在這群星璀璨的時代,留下屬於他的永傳說——
其實傳說也不重要。那隻是最強之劍路的附贈品。
趙子厭世的美眸,驟然也裂開一隙。
淚液和血液飄飛成霧,織作麵紗。
就透過這霧紗,她看到自己手上捏著的玉煙鬥,在煙嘴的部分,驟然裂分。
耳邊也聽得恰時的裂響。
這是盧公享送她的禮物!
勸她戒煙勸了很久,實在勸不動了,便親手打磨了這支可以過濾絕大部分毒素、還能淨養靈氣的玉煙鬥,還特意偽裝身份、戴上麵具,托了一個行腳商人轉賣給她。
那商人把著寶物誰也不賣,隻在她路過時大聲誇耀,論價的時候也非常幹脆,好像生怕她不買,還折本送了好幾斤上好的煙絲……
實在拙劣。
可那種笨拙和小心翼翼,讓她回憶了很多年月。
或許應該驚怒的。
但已對這個世界生不出什情緒。
好像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可那些事情似乎又都不那重要。
一直慣性地去做一些事情,“向景國複仇”,與其說是一種仇恨,倒更像是一種習慣。
算了……
她攥緊的手,慢慢散開。
可是血洎霧紗就在這刻輕揚,一隻憨態可掬的虎頭麵具,緩緩飄落在風中。麵具飄如秋葉,虎頭竟似對人笑。
而後是一縷紅發,一隻老農般 粗
那深刻的豈是斑駁皺壑,分明艱苦的人生。那黑色的豈是泥垢,是這一路所承的前因。
不去構想完美無缺的自己,真實有缺憾的人生,才是他真正立足絕巔的力量。
驚世一掌,五指翻天。
這一掌托住了開天的劍鋒,反手一撈,彌合裂世,拿住了斷裂的玉煙鬥。
依稀好風景,一夢在今宵。
夢醒了,平等國的一切都已消失不見。
一卷白發垂下來,披在他的肩,陸霜河的劍也垂下,垂在他的身側。
虎口有裂血,沿著掌緣、指隙、沿著劍柄漫延。
但他麵無表情。
劍撞絕巔,難免自傷肺腑。
可一路前行,豈不披霜。
“咳咳咳!”
陸霜河又輕輕地咳嗽了幾聲,便將咳聲平靜地咽下去。
將鮮血暫抹去,將長劍重新背負。他看了看天空的金陽,找了個方向便繼續走。
他剛剛差點殺死平等國的趙子,再一次遇到絕巔強者的阻攔,也說不定撐不到鍾璟覺機趕來……但這些都不是什值得討論的事情。
全盛狀態,一劍擊敗妖族天榜第一的“隳”。
重傷狀態,兩劍擊敗平等國良時第一的趙子。
他是毫無疑問的諸天萬界最強真人了,但在曆史的尺度,仍有不可及之高處————便如這枚金陽。
他想。剛才這一劍,還可以做得更好。
他隻是在想……還能怎往前呢?
……
……
天光暗而複明,霜風去而複卷。
陰冷的山窟中,有一團篝火,嗶剝作響。
趙子正打坐調息,手上抓著已經裂開的玉煙鬥。既然還活著,這便是唯一的不可失去。
對麵坐著孫寅。
紅發簪成道髻,有額發一縷垂落,垂在那張虎頭麵具上。
火光跳躍在虎頭麵具上,照出那一道淺淺的劍痕。
孫寅用食指在麵具上輕輕抹過,一抹便消失。
這張喜慶的舊麵具,依然完好無損。
“嘖。 ”
孫寅幽幽開口:“這個白頭發的很了不起啊,他在洞真境的殺力,已經超越當世所有,應該僅次於那一年的薑望。 ”
趙子並不在意這些,隻是將煙鬥攥住,調息片刻後,睜開眼睛:“沒想到是你過來。”
孫寅便笑了:“沒想到我還活著吧?”
他用一根潮濕的樹枝,撥了撥懨懨的火:“我跟神俠又沒有什深仇大恨,衛國那件事情,我的確要阻止他————”
他抬起頭來,火光跳躍中,喜慶的虎頭麵具,忽笑忽威:“但不是沒能阻止?”
馮申提供了衛國所有超凡的具體情報,神俠親自出手掃除超凡,趙子冷眼旁觀,當時也去了衛國的孫寅……直接對神俠出手。
當然他反手就被神俠鎮壓。
“以前的神俠不好說,那段時間的神俠……做出什事情我都不會意外。”趙子搖了搖頭:“我以為他按碎時空的那一掌,已經把你殺了。”
孫寅的聲音還帶笑:“隻是轟斷了我幾根肋骨,攪碎了我的些許道則,把我打進時空裂隙,說是讓我清醒一下。”
“他多少還是有點尊重同道人。”趙子說。
“還好他死了。”孫寅將手的樹枝反手拄在地上,就像劍客定住他的劍,聲音有一刻的冷:“我最討厭有人讓我清醒。”
潮濕樹枝豎如劍,劍氣所割開的地裂,瞬間在山窟結成了陣紋。
整座山窟在無聲地沉陷,就此將他們一路行來所有的因果,都徹底地隔絕。
當初在野王城,掌驚天下的遊驚龍,對伐衛主帥殷孝提建議,說“既以兵威,何必刑惡。”
殷孝沒有直接回應他,隻對左右說了句————“讓咱們的黃河魁首清醒一下。”
然後遊驚龍就被押著去看了半個時辰的屠殺,最後接到軍令,他被任命為“淨業都統”,職責是……淨化野王城之業力。
殷孝是滅絕野王城的屠夫。
他是屠夫手的那把刀。
每一次他不清醒的時候,就會想起刀上的滴血。
神俠怎敢那樣說話,激他的恨心?
趙子已經回過氣來,剩下的傷,她自己可以慢慢治。
用雙手捧出一團白色的火,裹住玉煙鬥的碎片,開始小心翼翼地修複。她漫不經心地道:“現在的十二護道人,王未不會爭,其他人沒法跟你爭,你大可以往上一步,提那柄神俠的劍————往後不會再有人讓你清醒了。”
孫寅將粗糙的雙手放在火上烤:“我還差得遠。”
“也是。”趙子隨口道:“以你的性子,就算真的走到那一步,也不願意提神俠的劍,該有自己的名———你若成為平等國新的首領,孫寅這名字便要留給別人。你想叫什?”
問名即問道。
譬如聖公之求“公”,神俠求“義”, 昭王求“理”。
孫寅隻是哂笑一聲:“八字還沒有一撇的事情,我操什心呢?”
他看著自己的手,籠住火,卻逃了火光,總是要抓住更多,總是兩手空空。
他忽然問:“盧野會是下一個時代主角嗎?”
“你們中央帝國出身的人,說話的方式總是這委婉嗎?”
趙子專注地雕琢著自己的玉煙鬥,目不轉瞬:“無須試探。我確實是去找了盧野,告知了他的身世——因為他自己也快查到。”
“盧野也的確可以算是盧公享的孩子。是他在野王城救下的遺孤。”
“至於你說的時代主角————”
她終於修好了自己的煙鬥,慢慢地握滅了白色的火:“我不知道什樣的人才能夠成為時代主角,我隻知道,若是我能夠確定地知道他是什樣子,若是他會在我的意想之中生長……他就不夠成為主角。”
她的聲音很平靜,卻似乎讓人感受到,比驟雨還要潮濕的低落:“無能無力的我,想象不出改天換地的人。”
孫寅輕輕地笑了笑:“時代主角一定要超越想象,不同於過往的任何一個嗎?”
這笑聲有幾分苦澀。
當年黃河奪魁,也曾號稱“使景天驕勝天下一百年”,彼時彼刻,又何嚐不是以時代主角自視呢?
總以為一切都觸手可及,總以為想做的都能夠做到。
可是光陰終究流走了。
“其實不必討論什主角的問題。”
“我曾經也覺得這個世界無限美好,後來我覺得我的師兄可以改變世界。事實證明那都天真。”
“人長大了,就明白自己改變不了什。”
趙子站起身來:“謝謝你救我。”
“你說得對,陸霜河真的非常了不起,他在做不可能的事情————要是你不來,我死得也太草率。”
她發出莫名的笑:“這算什?平等國的良時第一,自詡護道人的大魔頭,死得像一條路邊的野狗,死於一場莫名其妙的偶遇?”
“大千世界,不就妙在偶逢嗎?”孫寅說:“若是一切都在意想,那也太過無趣。”
趙子還是笑,隻是笑著往外走:“曾經我是一個害怕變化的人,真想一切都在意想。”
“其實你何須我救?”孫寅沒有笑:“隻要你解開自己的脈鎖,釋放你的絕巔力量。陸霜河再強,畢竟沒有越過那一階,沒可能傷到你。”
趙子往山窟外走,並不回頭。
“上官萼華剛剛登頂絕巔,亓官真那個老頭子高興得擺了幾十桌藥酒,傅東敘還特意來飲了一杯。趙子若是恰好展現絕巔的力量,跟自曝其名也沒有什差別了,身份一旦暴露,誰也保不了我————早死晚死都是一樣,我提前死,少走一些彎路。”
“雖然我已經猜到了一些……但你就這說出自己的名字,合適嗎?”孫寅慢慢地說:“即使是在組織內部,告知對方自己的另一個身份,也是大忌。”
“你救了我,我總該展現一點誠意。神俠該死就死,‘義’字我們還是可以保留一些。”趙子語氣隨意:“下次有機會的話,我也救你。”
她沒有說她已經讓盧野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她沒有說她已經把自己的生死,乃至仁心館的存亡,放在盧野的念動之間。
她隻是說謝謝。
孫寅也並沒有抬頭看她,隻是分開雙手,看著眼前跳躍的篝火:“如果真的死了呢?”
趙子沒有說話。就這樣走出了這座無名洞窟。
這個問題似乎不需要回答。
離開枕戈城並不為難。
除了各大勢力的駐軍,以及來妖界服役的神臨修士,一般修士在妖界戰場都是來去自願。
何況文永在冀山戰場已經廝殺七年,多少是有些情麵可以講的———比如他送給軍需官的兩顆道元石,就被義正辭嚴地推了回來。說什你我老熟人,豈能要你孝敬。
當然,最後他用五顆道元石,買了一張老熟人手繪的破地圖。說是天獄世界戰略級地圖,畫上卻隻有文明盆地,甚至文明盆地也畫得不具體,字寫得還醜。
記賬真君忙著罵鬥小兒卑鄙無恥、手段齷齪,又罵天氣不好,身體不適,以及地形不熟,倒也沒來得及追究兩個逃之夭夭的小嘍囉。
冀山戰場在文明盆地正北方,玄龕關在東南方,便是走最近的路,也要斜穿半個文明盆地,路途遙遠。
文永和穆青槐想著一路增長見聞,順便掙些功勳,補充行囊,也算是以劍益行。便決定沿著文明盆地的邊界走……這是一場艱難的長旅,文永希望自己抵達玄龕關的時候,已經做好登神的準備。
整個文明盆地,大體是個不甚規則的圓。從冀山戰場走到鶇山戰場的半弧,散落著大大小小的戰場————其中最關鍵的當然是【愁龍渡】,在聲名上緊隨其後的,便是武南戰場。
武南戰場其實不是一個很大的戰場,雖則曾經也有絕巔雲集大亂鬥,打得天崩地裂像是兩族最終決戰……在武安逃歸、大戰平息後,它還是回到了它應有的戰略定位。
充其量隻是一個中型戰場,遠及不上“兩水三關四山”。
之所以聲名赫赫,無非是坐落於此的武安城。城不在高,因人而名。
很多人來妖界,都會特意到此一遊,來瞻仰當初大齊武安侯從妖族腹地歸來的神跡,儼如朝聖一般一一其以神臨之修為,轉戰妖界數萬,成功回歸文明盆地。那般壯舉往前不曾發生,如今也無人複刻。
蕩魔天君那一次帶回來的神霄情報,更是直接推動了現世劇變,也是這十年諸天大練兵的直接原因。
越是靠近神霄戰爭,越能體現當年那份情報的關鍵。
他的確影響了世界。不止在今天。
燹海戰場在文明盆地的西北方,文永和穆青槐離開冀山戰場後,卻是折路東行。相比有人接送的盧野,他們不免顯得步履蹣跚。
“格老子的……”穆青槐罵罵咧咧:“前幾天在太虛幻境,差點被人騙了。有個人拿了一份上古人皇的詔令,說是上古人皇當年留下了後手,已經在天外複蘇,準備歸來領導神霄戰爭。現在給他三十個太虛環錢,將來就能獲封伐妖大將軍。”
文永操縱著至暗神龕在心髒休眠,笑道:“這種隻騙真傻子的伎倆,還能哄到你?”
穆青槐歎了口氣:“不是,他手上那份上古人皇的詔令是真的,我想著去撿個漏……”
“人皇詔令?”文永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唬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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