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城下行人如織,還在喧囂歡鬧。
武安城外無名的山,隻有滿地凋葉,一橫一豎的兩個人,一片死寂!
穆青槐倒在地上已經是死者,文永瞎了眼睛,沒了神性前途、可期的真神未來,卻還在拚命地喊——
可他根本不知道,他沒有發出聲音!
獼知本在喊出那一聲“留步”的時候,就已經算窮五惡盆地,逆推神性來處,鎖定了文永的方位,並在放置五惡的棋子中,拈出最恰當的那一顆……果斷捏碎了。
武安城有一座小小的庵堂,乃當初洗月庵的女尼結廬自居。後來那女尼走了,香火卻也一直沒斷。
此庵堂是為曾經的齊國武安侯祈福而設,和“武安”這個城名一樣,有著特殊意義。
古難山大菩薩蟬法緣,親自度化了一人在此,乃是為未來的種族戰爭做準備。至少在南武戰場,它有可能成為左右勝負的關鍵。
佛家求緣分,論因果。布局於此,更是寄望於借用這座庵堂,撬動某種因果聯係,以期於將來的某一天,能在針對那個人的戰爭中,添上一枚沉重的砝碼。
而於今日,統籌全局的獼知本,將這枚棋子從香爐中啟出……用於此時。
封神台上,獼知本枯瘦的食指在身後勾起,首先絕天機,阻卦算,晦隱他接下來的動作。
神海之中,無數神龕拜神霄。唯獨那座孤獨的至暗神龕往回走,如黑色遊魚逆流。
篤篤篤……
名為“玉安”的庵堂木魚聲斷,小木槌間中而斷,高高地飛起!
飛在空中就已點燃,如炬火高舉。
庵堂誦經的修士,一個法號“靜慧”的帶發女尼。青絲頃刻就燃盡,黑灰飄飄灑灑,覆下禪身,整個人變成了泥偶。
古難山“泥偶術”。
此乃點化泥胎敬禪香,增益信仰之力的秘術。妖界不能如現世般廣傳諸天,吞占萬界信仰,隻能在這些方麵下功夫。
在蟬法緣的妙用之下,此術反向而行,逆轉血肉為泥胎,在這等必要的時刻,予其徹底的掌控。
城內庵堂,泥偶靜為塵沙。
城外荒山,金身臨似烈日。
外顯為一個太陽般的光團,光卻相當內斂,隻照荒山,不往山外釋放一點。
一座泥胎的奉獻,充其量不過毛神之力,在獼知本高妙的掌控下,有超乎想象手段,對於荒山上的二人,完全呈現碾壓的態勢。
雖有飛劍起靈台,卻片片裂碎,隻餘一地的響。
但畢竟有這羚羊掛角的一阻,泥胎所祭獻的神力,未能將文永瞬殺,等到了他崩碎至暗神龕、借力跳出神海,回歸荒山,張嘴怒喊————
密密麻麻的光線交織於荒山外,瞬成一座靜音的法陣。
獼知本何等敏銳,於當下做出最好的選擇。他不去刺激一個綻放最後光輝的小人物,不小覷一隻螻蟻在絕境中的潛力,就讓文永自以為已經傳出他奉予人族的告警。
釋懷而寂,便不會有更多變故發生。
待那座至暗神龕崩碎的力量耗盡,隻需微風一卷,此人便如塵埃自去。
懸照荒山的光團之中,小小的金身,已經睜開禪眼
———獼知本作為本次神霄大計的主持者,這時已經把注意力放回玄龕關。而蟬法緣已經落下目光於此,正要借禪收尾,抹除因果,不留痕跡。將這份意外,完全地抹消。
而文永脖凸青筋,雙眸盡血,還在高喊。
他想他的犧牲不是毫無意義的。
他想武安城,應該有人能聽到。
這是世上最孤獨的喊。
螻蟻燃燒所有,聲不出一步遠。奮盡一切地折騰,其實隻有自己耳中的喧囂。
就像他自己跟穆青槐所說的那樣————像他們這樣的小人物,不能夠對那些事情造成任何影響,卻被那些事情深刻地影響著。
從商丘殷家的貴公子,到棄姓獨行的文永,他是明白這道理的,卻還是做出了選擇。
他選擇了一個失敗者……寂寞而無用的努力。
像他當初辛苦備戰黃河,卻被替下了名額。
像他棄姓求名,靠自己走上黃河賽場,卻被輕易擊敗,未能殺進正賽。
像他發誓不要再做一個弱者,幾番死逃生,好不容易繼承了至暗神龕,卻又在今天斷絕神途。
他做的一切都是沒有結果的!
落葉被風卷起,一陣一陣的旋。
在何時飄落,落在何地,都不自主。
風停是人生歸處。
“悲哀的是……他不知道他所做的是無用的。”獼知本的聲音漸散,匿於神海深處。
或許他從文永身上,想到了如今的妖族。相較於整個現世人族的強勢,身在妖族的所謂“欺天”獼知本,又何嚐不是弱者呢?他這一生為族群所做的一切,也未見得
能有幾分功成。
或許他和文永,做的是一樣的抗爭!
他也隻有這一句感慨的時間,便要趕赴更宏大的局麵。
蟬法緣的祥和聲音,悠悠回響在金身中:“幸運的是,他不知道他所做的是無用的。”
若在夢中死,如何不是我佛的慈悲?
但……
怎會無用呢?!
幾乎是在武安城庵堂女尼青絲成燼的同時,萬妖門外,一個盤坐蒲團上的、身披元黃色道袍的老道,便已睜開眼睛。
自神霄世界的情報傳回,在妖界常駐一名甚至兩名星占宗師,已經是人族的常例。
人族需要時刻把握神霄世界的變化,也要和妖族的卦道宗師互相攻伐天機。相較於困鎖一界的妖族,淩駕諸天的現世,在天機的防禦上,要困難太多。
一個是封閉的自家水井,加個井蓋就可以。一個是江海湖泊,誰都能往來,壓根沒有可比性。
如今輪值燧明城的,正是景國東天師、同樣在星占一道有卓越成就的宋淮。
他在三年前養好傷勢,走出蓬萊,來到這。
陳算身死,羅明月淨隱蹤,惜月園之戰他這個東天師可以說是最大的輸家,來到妖界的這幾年,出手狠辣。
獼知本已然“絕天機”,但在宋淮的感知,整個文明盆地,天機毫無波瀾的那一刻,就是最大的波瀾!
若無外力,何以定風波?
宋淮睜眼的同時,眸中星河湧動,隱成飛轉的八卦圖。他在這一刻接管天意!
高天有星辰。
自人族紮根於文明盆地,現世的星占宗師們,累代積功,早已在妖界的天空,升起人意的星辰———
當然不能是真實存在的宇宙星辰,那等於是為妖族打開萬界通道。
這些專門打造的人意星辰,隔絕外界,隻懸升在妖界天空,不與諸天發生聯係。
它們的主要作用,就是輔助星占宗師,建立天機秩序,庇護文明盆地。它們升在空中,爭輝日月,也是侵蝕妖界天意的過程。在某種意義上,它們更是加在萬妖之門上的鎖,幫助緩解萬妖之門所承受的壓力。
正是諸如此般步步緊逼的封鎖,逼得妖族不得不另尋它路,眺望神霄。
若無羽禎,妖族已是砧板上的魚,豬圈的豬,待宰而已。
多少年兩族相互征伐,群星起而又落,如今還餘下二十八顆星辰,成為定例,以二十八宿名之。
宋淮眼中浮顯星河八卦,文明盆地西方的天空,便顯現一隻月白色的烏鴉虛影。橫翅不遮天光,仰啼聲鳴因果。
其曰……【畢月烏】。
乃是道門玉京山當年所主持建設的人意星辰!
星占者以星辰為卦算之器。
獼知本以神意逆推方位,精準找到至暗神龕背後的文永。宋淮卻是瞬間算窮整個文明盆地,尋找天機空白發生時的那一個源起點。
水麵漾開的漣漪,總是因為墜落的一顆石子,或者一點雨滴。
抬眼生卦,占問最初!
在睜眼照見【畢月烏】的那一刻,宋淮便起身。
神念瞬息萬,星光一霎橫空。
其高大的身形顯化在武安城上空,巋然如天山之影。轉眸如電,視線已落城外之山。
“蟬法緣……你找死!”
他的大手從星河中探出,水中撈月一般,窮逐佛緣,握住一枚蟬影。
於是荒山那光團中的小小金身,瞬被星光捆縛。神亦成囚!
東天師高喊古難山蟬法緣的名字,好像隻察覺了這一個對手,正要莽撞地與之捉對分生死。神意卻已借【畢月烏】之星照,暗中傳念各處關鍵戰場——
“獼知本布局掀桌,諸方或有異動,但請為天下慎之!”
無盡星河飛蟬影,吱吱鳴夏聲未停。
“知了!”
“知了!”
菩薩已知了。
蟬法緣驚覺宋淮至,立時封鎖禪心,已然釋出梵像。
那是一尊合掌低眉的菩薩金身,耳廓棲蟬,鳴聲知夏。此尊映在宋淮的眼眸,像是一幅鐫刻的景,其聲高頌:“南無……光王如來!便知天下事,何以了禪心?縱不見古時妖,星光月光,盡梵光也。”
其身驟轉為萬字佛印,旋轉著如永深陷的漩渦。就此封住宋淮的眼睛,使之雙眸盡黯,眉下如貼金箔。
他釋出如此強大的先手,仿佛要引發接下來無窮的攻勢,對宋淮進行毀滅性打擊。
可佛光卻一轉——
荒山上那光團的神像,像是無數絞纏在一起的絲線,在這個瞬間被轉開了束縛……於是光線炸開。
萬千金光竄出星鎖,似魚龍在荒山遊!
它們活潑,靈動,明亮,溫暖。
漫天飛葉都透光。
真將荒山作禪境。
站在那無聲喊的文永,也似一片透光的葉,在這個瞬間,留下千萬個孔。
遍身光隙,往後仰倒。
失敗了一生,在最後的時刻……也算光彩照人。
在這樣的時候他才生出覺知,才能感受周圍。才能咀嚼自己的一生。
才感知到躺在旁邊的摯友,已經全無生命氣息。
他張了張嘴,最終仍隻是掙紮地喊出了“玄龕”二字的口型。終於支離破碎地……倒在飛劍的碎片。
成為環繞穆青槐屍身的一部分。
他的生命無波瀾,他的聲音竟消散。
事情意外演變到這般程度,蟬法緣顧不得抹去因果,阻止人族強者追溯……確實也做不到了。隻能出手抹掉文永的痕跡和聲音,盡量為玄龕關那邊再爭取一點時間。
在佛印封眸的那一刻,宋淮的力量就已經收回。
腳踏上清八卦,身開玄門九宮,他尚不知蟬法緣的目的,但頃刻築起長堤,以防禦有可能的山洪。
作為萬妖門前坐守者,他有把控整個妖界戰局的責任。
星潮滾滾,遍起光樓。偌大的武安戰區,都在他一念之下,進入了如夢似幻的勝景————林立星光碉樓,隨處繁華蜃像。
宋淮一護自身,二護人意星辰【畢月烏】,三護身下的武安城、鞏固武南戰場,剩下的力量才在城外這處荒山,結成了星網,如地膜覆山。
身、星、城、山四位一體,以人意星辰【畢月烏】為核心,交織命途為線,構築了完整的防禦網絡。
武安戰區已經進入了最高級別的戰備狀態,整個文明盆地也開始警戒。軍令一層層地傳下去,在最短的時間,人族大軍就可以做好與妖族決死的準備。
但蟬法緣的目標太明確,下手太果決。
他並不圖謀武安城,也不攻擊宋淮,隻求打掃這無名荒山。
而文永在這種層次的交鋒,確然渺小如微塵。根本擋不得一瞬,仍是被輕易地抹掉了。
強如宋淮,借【畢月烏】為網,也未能在消散的魂意中,撈起半點殘念!
遮天大手竟空空。
宋淮麵無表情。
他翻掌便往上——
“那就別走了!”
神像金光洞穿星網、竄殺文永的瞬間,來自東天師的反擊,也在同一時間發起。
沾著星網,便是沾住了他的卦算!
蟬法緣當著他的麵入境殺人,他絕無可能再讓其囫圇離開。
這一刻他再顧不得提防獼知本,或者說,荒山之上兩個人族戰士的死,給了他冒險的理由。讓他決定將獼知本有可能的攻擊,留給文明盆地的其他絕巔來防備。
畢竟種族戰場皆袍澤,他既然披衣履此,也當托付生死。
兩個修為平平的戰士,都作為袍澤相依著死去了,他豈不如?
星網織成了一件流彩卦衣,在神道金光洞穿文永的同時,這件卦衣也披上了蟬法緣的金身。
上清卦衣,八門鎖仙咒!
如此寶術,蓬萊獨有。
宋淮大袖飄飄,一霎走到高天上,身橫遮金陽,隻手探明月---
那是一隻翻天的大手,橫無際涯,指蓋寰宇。就此探進了人意星辰【畢月烏】,而從月白色烏鴉的虛影中穿出來,在無盡因緣之中,一把攥住了蟬法緣的脖頸!
卦衣罩禪身,單掌覆天機。
“與我……落人間!”
他抓住此身,猛然一慣!
像是扯斷了天幕的囚籠,從中抓下來一個火球!
乍看來,天空像是又墜下來一團烈日,與金陽一時難分。
這團火球光耀萬,梵唱不歇。
卻是一尊大菩薩身!
非得在目見一道有極高修行,才能驅光褪火,在這尊大菩薩的金身上,見得宋淮的手掌。
此般大菩薩,被宋淮掐著脖子如掐雞犬,被覆絕天機的大手攥著往文明盆地拽落。
轟隆隆天隙立見,在這個過程時空搖顫,天柱所傾也不過如此。
蟬法緣出手抹掉一個無名小卒的因果,卻因這份因果,被生生拽進文明盆地,這是他亦不曾意想的!
但他亦百戰絕巔,深知已至生死關頭,不敢再有半分保留。
“過去佛祖,隱光如來。天既不昌,應如我聞————俺嘛呢叭咪吽!”
這尊大菩薩身,頃如玉就半透明,其身浮現十三個光點。
梵身舍利十三種!
交匯寶光,撐鼓卦衣。使他似乎無限地膨脹開來。
這禪身璨光之烈,與金陽爭輝,尚還壓過金陽一頭去。
金身如鼓,佛唱轟隆:“醉心才眠夢中夢,驚蟬誰覺身外身!”
宋淮的大手猛然合攏,掌中烈日都黯光,待得光斂聲碎後,卻隻剩一具小巧的金色的蟬蛻在掌心。
這是蟬法緣證道絕巔前的最後一蛻,是他為自己所修的替命之身。曾以此為苦海渡舟,曆盡波劫而登頂。也是他將來踏足超脫之上,送自己成佛的肉蛻靈山!
毀於今。
剝下它,便是宰了蟬法緣的一條命。也永絕了他成佛的可能。
可他畢竟還是逃脫了……
天妖一世壽萬年,他能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此刻偌大的天獄世界,所有人都看到金光燦爛。
燦耀在天穹的那輪金陽,照耀整個妖界。
古難山的大菩薩,以光入其間。
遁此身,逃禪命。
燦爛金陽轉乾坤。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個瞬間,幾乎宋淮借【畢月烏】的傳音,才剛剛傳到各大關鍵戰場的真君耳中。
蟬法緣似遊魚入海,化光落金陽,眼看著就要回歸古難山……
他卻看到一柄劍。
是的。
在懸於高天的金陽中,有一柄劍存在!
那是一柄從不回頭、從不折身,以絕對的冷酷貫徹始終的劍。
握劍的人白發披肩,眸光淡漠……
七殺真人陸霜河!
說來也算“妙在偶逢”。
陸霜河劍斬平等國趙子後,仍在探求“最強”。
在【開天】一劍險些殺死趙子前,他先以【一泓秋水照離人】的劍式,剖開了趙子的“萬靈登神印”。
彼印使天地萬物都生靈,都顯神,是馭用生機的無上妙法。
而在這妖界,天地萬物若都能靈顯,最強大的自然隻能是那輪金陽。
在掃滅那些生機,斬除那些神意的時候,陸霜河其實隱隱感受到了神海的漣漪———囿於獼知本的封鎖,封神台的隔絕,以及本身並非神祇,他沒能洞見真相。
但他想知道,倘若趙子的“萬靈登神印”,能夠做到推動妖界金陽生靈顯神,那是不是趙子作為當世真人的最強?
那樣的趙子,他還能夠戰勝嗎?
他邊走邊想,向著金陽的方向一直走。
不知行多久,又思幾時。
許多年來劍道的靈感,如流瀑般將他澆透。
他想到隕仙林,薑望仗以擊敗他的天道劍,想到他也從來沒有將天道當做盡頭。
他還想到觀河台上薑望與燕春回的那一戰,想到劍道登聖的碰撞。又想到忘我劍君太叔白,曾放盞於月,邀飲萬古。
冥冥之中有一種“道”的觸動,令他隱隱感受到“往前走”的契機。
向前行,往高處走。
所以他拾光而上,走向了永懸於妖界的亙古金陽。
他知道這多危險。
妖界本無日月。
妖界的日月是妖族先賢升起。
金陽血月據說是遠古妖皇的眼睛!
他走進金陽的那一刻,就是將自己置身於妖界強者的視野,必然會迎接前所未有的驟雨雷霆。
如此危險,都不輸於當初薑望的“一秋求道,萬界登頂”!
可若非這樣的危險。
何來最強的名?
他的劍從來沒有猶豫過。這條路在出現的時候,就成為他必然的選擇。
所以他提劍登天。
際遇之巧,便是如此。
就在他走進金陽的這一刻,恰逢蟬法緣拆光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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