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呼……”
亦不知是風聲,還是自己的喘息聲。
萬相劍主撐著沉重的眼皮,再一次用劍氣刺激自己的心髒,卻無法從中激發出新的力量。
終是明白,此身已經燃盡。
為了肩上責,斬出手中劍。為了斬破封鎖,救援玄窟關,他在最短的時間,將此生積累都推空……
可他麵對的是歎息海之主,同樣也承擔種族責任的天妖!
對於他的劍,豪緣一步都未退。
本我萬相……萬相唯劍。
練劍太久,求劍太久,他已忘卻自己的姓名。
常年守在天地劍匣,睜眼無日夜,隻有一部又一部的劍典。對於時間他也很不敏感,在那守了四百年?或許五百年。
他不怎在意時間,但知道自己現在……應當更快一些。
玄窟關有太多人。
裘夢洲是他唯一的親傳弟子。
司空景霄的劍道天賦不是最強,卻是最適合的閣主人選。
還有茫茫多的弟子,難以計數的戰士……
或許平庸的眾生如草木,但草木眾生,正是天目山鬱鬱蔥蔥的根因。
就像天地劍匣之所以橫列,恰是眾生劍闕的托舉。
許多事情萬相劍主都記不得了,因為不在意。
但他隱隱想起,第一次拔劍麵對強敵,拚至力竭,神智模糊的時
候,咬住了舌尖,獲得了片刻清醒。
他下意識地再一次咬舌。
因為已經不知覺……一下子咬斷了舌頭!
這瞬間的劇痛,令他下意識地放大了瞳孔。
便在這一刻,看到一襲白衣過神海。
他終於鬆開五指,任劍匣崩潰,炸開劍氣數縷,如雪鬆一枝。就這樣拄在空中,短暫地撐住了自己。
真是美景啊。
有月,有海,有瀟灑的郎君。
“人族永昌,萬年複萬年……”
他呢喃著,鬆針搖落。
萬相劍主撐在空中枯萎的時候,豪緣正在下墜。
他身上的戰甲已被剝去,妖征也不見了,藍色的長發都絞碎。遍身血泥、不見一塊好肉。
掙紮求存這多年,妖族早就形成了自己的主體秩序。
許多曾經赫一時的族群,漸漸都凋滅了。
如今有八個數量龐巨的超級大族,分別是一一穌、虎、鹿、鼠、豬、羽、犬、蛇。
太古皇城之下有八大域,覆蓋最廣闊的妖土,這八大族,就是八域之中的主體族群。
當然因為本界二代妖皇“萬屬一家”的大戰略,各族聚城混居,早就成了習慣,卻也難分彼此。
各大域主都是封君,未必是最強大的存在,但都有自己有別於一般天妖所要承擔的責任。
在天息荒原、紫蕪丘陵、神香花海、永眠地窟、歎息海、聖明穀、骸澤、黯淵這八域之中,豪緣的歎息海,也是相當特殊的一地。
此處茫茫海域,凡夫涉水不沉。
屋宇樓台,都是直接建立在水麵上。
而在海域深處,還有一種特殊的水流。其質如同奶凍一般,油韌滑嫩,又非常豐饒,種什活什,一般被稱作“水壤”。
整個妖界四成以上的靈食,都由歎息海供應。
據說遠古時代的最後一位妖皇,在開拓妖界的時候,就是到了這,看到茫茫海域,念及水族與妖族的決裂,想到妖族的敗局……留下一聲歎息。
他的眼淚將海水凝合,成就了今天的“水壤”。
當然這隻是美麗的傳說。
事實上歎息海正是那位妖皇血祭自己一族血親的地方!
是那一族的靈血,灌溉出了妖界最為豐沃的一域。為貧瘠的妖界,填下了底蘊。
作為歎息海的域主,豪緣這些年兢兢業業,不敢讓先賢的犧牲磨損半分。有時候“水壤”消退,他都用自己的靈血填進去!
而今他堵在神海之外,隻身當關,麵對一位絕巔劍客燃燒所有的進攻,一步未退。
卻終於在千萬次切割鑿削後,此身此靈,終無餘存……隻好墜落。
墜落神海的時候他是悲傷的,他已盡所能,卻未能攔住對手,這仿佛某種悲劇的預演……似乎預示了妖族悲劇的命運。
他無法麵對那樣的結果,尤其無法麵對的是一一那樣的結果,有他這一份失敗的成因!
則他百死何贖!
鮮血湧在他的眼睛,如此看來,整個世界都傷痛。
他顫抖著想要駕風,想要喚雲,卻隻能哆嗦著吹出一口餘氣,連血霧都無法攪動。
他感到自己墜落,落在焚世的神焰中。
多希望神焰永不熄滅,將整個混沌海都灼空,為妖族燒出更多出口來。
但知道這隻是奢望。
豪緣你這樣自命不凡的家夥,也隻會躲在角落,軟弱地幻想未來嗎?
未來永遠不會過來的一一倘若你不用刀斧去開拓!
他想高聲嘶吼,但卻發不出聲音。
他的臉皮已經被劍氣剝掉,血淋淋的一張臉,卻還死死地睜著眼睛——一直戰鬥到最後一刻,他都要注視他的陣地。
於是他看到了那扇銀白色的大門,看到彌知本推門的手!
神焰點燃他的殘軀,最後的骨骼正在消融。但這一刻他笑了,他感到溫暖……而不是疼痛。
一戰同歸兩絕煎。
萬種劍輝,億般毫光,都染進漸退的金霞。像是隨潮而退的粼粼波光。
兩尊曆經千辛萬苦走到修行世界最高處的存在,似是奮鬥一生,隻為這一回。
一個躺著消融,一個站著枯萎。
在生命的最後關頭,他們都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風景。
他們的視角是交錯的,於是都對著自己的希望。
如此這一場告別,還能算得溫柔。
……
砰砰砰!
砰砰砰!
把遠古夔獸的牛皮剝下來,蒙成一架戰鼓。
再把它的骨頭拆掉,製作一隻鼓槌。
此鼓一響,萬界征聲。
神霄世界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開放世界,它與諸天貫通,不阻止任何人來去。一切有靈無靈,先天後天之存在,於此無約束。
當那扇銀白色的大門,在彌知本削瘦的手掌下推開……此後諸天萬界,往來此世,盡都自由。
關門也是無用的,具體的門戶隻是概念的鎖,意義隻存在於封門的那段時間。
現如今,偌大世界,八方都來風。
轟隆隆隆!
混沌海的分流,撼動了諸天萬界。
偉大世界的躍升,如數萬年驚一次的鼓。
神霄之門開一隙,便有劍光生。
它太快,快到甚至超出絕巔的感受。當它發生又結束了,才能體現它的輪廓--
一身簡潔的白衣,一柄極致的劍。
一道長久映在注視者視野中的剪影。
無涯石壁前坐道的男子,已經先於所有存在,第一個殺進神霄世界。
萬軍之中先奪旗,未有先機搶先機!
除開不講道理的太虞李一,在妖界的當下,親眼目睹神霄之門開放的一眾人族真君,才確然肩負著爭鋒奪勢的重任。
雖然諸天萬界都可至神霄,畢竟看著神霄大門洞開的他們,可以最快做出反應。
薑望抬步離開了劍氣環繞的銀河,卻止步在玄龕關外,逮止於那座緩緩推開的神霄門前。
神霄爭勢自然是當下的重點,但他認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這一刻他的眼睛升起金陽雪月,虛躡空中,將身驟折。十年來藏在鞘中的長劍,一時隻聞出鞘聲。恍然一劍,似向天外橫!
天命在妖嗎?
天命在天!
他再不是當初那個處處被針對、步步都踏錯,每一次掙紮都更靠近失敗的妖族腹地失陷者,小小的人族神臨。
而是以天態奪天意,頂著妖族天意的針對,強行斬出如此驚世一劍的萬界魁巔!
今日以劍為筆,代寫妖命。
書一字曰“死”,贈一尊……曰“獼知本”!
那洶湧神海便分流,沿途的神焰都撲滅。
萬千虹光赴神霄,獨有此劍竟曲折。
洶湧的天海似有一刻靜止,封神台上的獼知本,竟然看到一條分出的天河,如飄帶飛蕩在他的眼眸中。
在天河深處若隱若現的白練,像一條鑄銀披雪的白龍。
獼知本靜而惘視。
他怎不認得?
這是薑望的劍光!
當年在天海相爭,就欲剝去他的人皮百衲衣。
而今又重逢。
借著他與玄龕關上空這座神海的聯係,循著他身上這件人皮百衲衣與天道的糾纏,趁神霄之門大開,趁【封神台】消耗過劇,趁一眾強大天妖都搶去神霄爭勢……
如此跨過萬萬之遙,跨越人妖兩族之間,難以度量的雄關天塹,予他這奪命的一劍!
以獼知本之算度,靜下來傾心算計,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殺死自己的時機。
而薑望隻是抬步過來,遠眺一眼,就已拔劍。
這一劍穿越神海,遁行天意,跨越神霄而反穿妖族腹地,已不是尋常強者所能捕捉……絕巔能見而難阻。
“敢爾!”
封神台邊護道的,乃是絕代妖神血神君。
此尊是蠅族出身,先天羸弱,修行艱難。
蠅族萬古無天妖,祂舍棄妖軀,放絕血脈,獨證陽神!
正是在十年前,現世黃河之會如火如荼之際成道。
雖然是繞開了妖身所麵臨的許多問題,卻也算是擊破先天血統的限製,帶領族群完成一次巨大的躍升!
在妖族的茫茫種屬,蠅族是出了名的修行快,上限低。
血神君之前,蠅族史上曠古絕今的“最天才”,三歲成妖王,真妖為終點。
若其生在當下這個時代,生在血神君成道之後,想來又是一尊天妖。
所以血神君有足夠的理由自傲,祂是真正創造曆史,推舉妖族整體實力的偉岸神祗。
而身為蠅族尊奉的神尊……若幹年後蠅族的整體躍升,也必將推舉祂走向“意無所拘、與世同”的超脫神道。
就種族的意義來說,祂登頂的那一步,也是切實拔高了妖族的戰爭潛力,功蓋當代。
甚至當代妖皇都出得關來,親自書寫敕號,尊祂為【上邪菩化神尊】,為祂廣納信仰,助推祂更進一步。
平時祂仍以血神君自號,不複“蠅渾邪”舊名。
今日立身在台下,說是護道,也就是看著【封神台】罷了。要在
任何時候保住這最重要的神道建築,順便瞧一瞧獼知本占算的手段。
獼知本在【封神台】上施法,哪有人能夠傷害到他?
當妖族這多的天妖強者,一路過來雄關險隘所駐紮的重兵,都是死的不成?
但問題每每出在“不可能”。
當血神君立在【封神台】下慢吞吞地搬運神力,為神霄之門推開而歡喜……驟然感受到一縷無匹的殺機,劍意臨於九天,如已懸頸,而不知從何將落。
祂的驚大於怒。
祂不能想象這一劍,無法真正捕捉它的來處,恐為超脫手段。
可是當那條天河映入獼知本眼眸,白龍般的劍光也跳出獼知本的眼睛外……整個金色的封神台,都在瞬間披雪,遊走熾光。
這一切變化,都明晃晃地告訴祂——來者是何人。
血神君大怒之下出手,天生的神通手段,比情緒更快做出反應——絕巔的道途撐住這世界,一道接天的血瀑,繞獼知本而起,頃成一張九折血屏風!
此屏風,血色而透,上有山河畫影。
又有飛禽走獸,披鱗帶甲,乃至魚蟲,都敬神尊。
天生萬靈,無血不成精。
祂是血道至尊,用血養血的祖宗。
薑望的劍隻要掠過這道屏風,祂就能殺進薑望的道身血源,與之對決於道血,廝殺在神巔。
祂也看到屏風中的獼知本,亦是相當及時地做出了反應——
瘦長的手指點在空中,霎時繪出一頭神龜負九宮!
此龜四足如天柱,龜甲刻印天成,仿佛一座移動的宮殿。其間九宮幻變,風雨不定,曾經是九座伴生的世界,煉成一座隨身的陣。
這等形象,正是曾經妖族的神道超脫,隕落在人族烈山時代的玄厭壽。
獼知本立足封神台,瞬引神機,結此虛形,是再巧妙不過的防禦手段。
當然,隻有防守沒有進攻,終究失了幾分銳性。
血神君心中的念頭隻是淡淡一閃而過,就像那遨遊在天河之中的劍光,也隻是讓祂看到了一次閃爍!
那血屏風紋絲不動。
像隻是一縷微風吹過了,像是什都不曾發生。
血屏風所圍的獼知本,也立身不動。
而在下一刻,那尊玄厭壽的神相虛形,忽然崩碎了背甲。九座宮殿的虛影,飄飛為九九八十一塊飛散的甲片。
劍光如遊龍過隙,在那些甲片裂隙中有熾白的一瞬。
神相虛形之下的獼知本,一顆瘦小的頭顱高高飛起!
血神君驚懼!卻當場失聲!
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祂成就了陽神,竟還能發不出聲音。
但這一劍的確是在祂的認知之外存在,祂甚至是在這一刻,才想明白,這一劍是從神霄世界飛來--
獼知本推開了神霄之門,天獄世界已經貫通了神霄世界。
薑望劍入此門,又出此門中。
這是遁於天意,又逃出神意的一劍,完全與他的血屏風錯道而行,又斬碎了獼知本於天意的防禦。
何等恐怖的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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