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穹二十八宿與金陽爭輝,烈光一時喧囂。
妖族在天道深海掀起綿延一百年的海嘯,的確阻隔了當年的薑望。
但時間的浪潮,又堅決地前湧了一些年月,當初的蟬驚夢,算不到今天的蕩魔天君。
就如地藏涉過一百年海嘯之天海,澹台文殊在海嘯中打滾……他今日也在這片深海自由來去,甚至引天河為渠,縱橫諸天,與一眾天妖隔河對峙。
今一劍當關,萬妖莫近。
陸霜河死去了。
白發真人縱劍青冥的身影,是鳳溪河畔那個孩子所看到的第一幕超凡風景。
如今畫麵都皺去。
薑望看著自己濕漉漉的手,劍釵冰冷,掌紋深刻。指隙之後是流淌的天河,天河之中什都沒有。
他好像終於意識到,時間已經過去這久。
四十年來如一夢。
他對河如觀鏡。
修長有力的五指,緩緩合攏,握住了那釵,便如握劍——
他握住劍釵的那一刻,就連桀驁凶狂的猿仙廷,都將戰戟橫在身前。
蛛懿之類的天妖,更是將傀影都釋放,已視此為戰鬥的開始,不敢有半分輕慢。
薑望平靜地對待這一切,隻是隨手一劃,便有銀漢橫空。
陸霜河一生求道,最後隻在這個世上留下了三劍。
一曰【一泓秋水照離人】,一曰【開天】,一曰【朝生暮死朝聞道】。
如今一釵而橫,劍氣盡在其中。
這銀漢之光,是星光也是劍光。
它代表小世界人族,邁向現世絕巔的路,已經貫通。當然不免艱難險阻,但已不是毫無希望。
若說那自天海引出的洶湧天河,尚要有靈者方能洞見,這隨手劃開的銀河,便清晰地橫列在天穹,將成為這天獄世界,永遠的天痕。
無論人妖,不分仙凡,仰首即見。
白天尚不明顯,夜晚才更清晰。
當然它不止是在妖界,更深邃地鐫刻在現世。
往後人間望銀河,不知會留下多少詩篇。
它的意義也不止體現在此刻——當諸天小世界的人族,都已經有了前路。那他們還有多少勇氣,交付在神
霄戰場?還有多大的決心,一定要追隨現在的妖族,一起推翻現世人族?
陸霜河一生是一劍,開出天之痕,也斬出了人族麵向諸天挑戰者的第一劍!
而此刻,薑望隻是握住劍釵,從天道之力洶湧的天河,走向純粹的隻剩劍氣的銀河——這是一個再公平不過的鬥場。
“十年坐道,略窺天變。非眺超脫者,不足以近身前三尺。”
“別浪費時間了。”
他抬眼,這一刻目光如劍光,將對麵的每一尊天妖都釘在當場!“猿仙廷、麒觀應、虎太歲,一起上吧。”
在場天妖雖眾,真正有資格與他交手的,也就是這三尊而已!
“嘖!太狂了吧?”鍾離炎在金陽之下嘬著牙花子:“……我是說,戰場上刀劍無眼,大家還是要注意謀略,低調一點。”
大牧王夫在旁邊慢條斯理:“現世橫壓諸天,我三哥又魁於現世……實在是沒有什謙虛的餘地。”
猿仙廷隻想著單挑,虎太歲倒是不介意試一試三打一,獨是麒觀應提刀橫岸,不為所動:“可以!十二年後,我們約戰神霄,不死不休!”
宋淮沒有涉足一眾絕巔的戰爭,還探手在卦衣結成的包袱中,慢慢摸索那十三顆舍利,轉在手心,如轉念珠。
在某個時刻,他的手指停住。
他在蟬法緣這尊大菩薩的茫茫因果,找到了最近的一條斷線……係於腳下的這座荒山。
蟬法緣臨死之前做的最後一件事,並非嚐試逃脫。而是將這根因果線焚去,想要令它與身同寂。
但他死得太快了,動作又得盡量隱蔽,所以沒能徹底焚盡因果,留下了這根斷線。
宋淮也終於感受到了他先前未能捕捉的殘念——
“玄龕……”
“你們……聽到了嗎?”
“穆青槐……文永。”
身為景國東天師,代表蓬萊島巡行世間的絕頂強者,宋淮這一生,已經見慣世間太多事,他自己也經曆了太多。
寂寞的、悲壯的、苦澀的……
他也根本不記得文永這樣一個未能殺進黃河正賽的小角色,更別說妖界戰場上無以計數的戰士中,一個叫穆青槐的並不出眾的人。
但這一刻他握著這縷殘念,還是說……
“都聽見了。”
“以景國東天師的名義,代表人族,感謝你們!”
“文永,穆青槐。”
東天師鄭重其事地在心說出這兩個名字,將他們留在文明盆地的曆史。
其實在文永傳遞出來的情報,宋淮隻把握到了“玄龕”二字,但並不影響他在這個瞬間推出大部分真相。
他仍然盤弄這十三顆舍利,假作還在尋找蟬法緣身上的因果,就好像蟬法緣已經將那關鍵的線索都焚盡。
暗已傳信整個文明盆地範圍內,所有的人族絕巔——
“玄龕關將生劇變!獼知本應該是要用神道手段,抹消卜廉的封印,提前推開神霄之門!”
傳訊的同時,他又悄然調動人意星辰【軫水蚓】,細究彼處天機。此星位屬南方七宿,關聯於巽位,正應東南……毫無疑問地覆蓋了玄龕關戰場。
宋淮擺明來要一個將計就計,化明為暗,假作不知妖族籌謀,然後緊急在玄龕戰場做好準備,最好是在妖族發起突然襲擊的那一刻,打妖族一個猝不及防。
鍾離炎自小就有卸甲乃父之誌,故而熟讀兵書……這武威大將軍的封號倒也不是憑空得來。瞬間領會了東天師的真意,周身氣血如紅披,一步便踏進天河。
在天道的領域,他並非善泳者,十成戰力發揮不出五成。
但怎說呢……這並非他一人獨行的戰爭。薑小兒雖智略不及,卻也不會那沒有眼力見。
果然他這邊軍靴才踏水,腳下便有無限光轉,目見之光色,聲聞之飛線,交織成純白的見聞仙舟……載著他悠
遊天河。
薑某在銀河,他在天河,如此也算並駕齊驅——都甩過鬥某一頭去。
鍾離炎將南嶽重劍拄在船頭,發出停山的響。昂首挺胸,一身重甲威武非常:“今死人族證道者,豈天妖一尊能償!?”
“蟬法緣雖死,此事不算了結!”
這位炎武宗師,神情倨傲,睥睨一眾天妖:“誰與我決?”
反複被人族囂張後生貼臉邀戰,在場天妖也都群情洶湧。
有那脾氣爆的,當場就高喊:“你是誰?!”
又有天妖問:“剛剛被我一腳踹下去的,是不是你?”
鍾離炎勃然大怒:“吾乃獻穀之主,楚國武威大將軍,劍開武道二十七重天——”
一套詞還沒有念完,對麵已經拔刀的拔刀,亮劍的亮劍,競相喊著“單挑”!
說些什“此獠不可小覷,交給我來”“為了妖族榮譽”“必分生死”之類的話……還搶起來了!
鍾離炎卻也幹脆,單手提劍一指:“就你是聖明穀主?”
他瞧著唯一一個沒有激烈動靜的鵬言蹊:“看什看,盯的就是你。你也是穀主,本將軍也是穀主,與我前
來——咱們以仙舟為台,天河為屏,公平決死。敗者當葬身於天道海嘯,此論以族運誓之!”
鵬言蹊大怒!
當然他也不可能真的跳進天河,在見聞之舟上和鍾離炎進行所謂的公平對決。
這都不是打不打得過的問題。
要少幾個腦子,才能相信在薑望引來的天河、在薑望構築的見聞仙舟上……這場戰鬥能是公平的?
這鷹眼短須的小壞種,倒裝得一副莽撞樣子!
“廢話休提!黃口小兒上岸來!”鵬言蹊側身一按,風虎雲龍糾纏而起,轟轟隆隆地捧出一座演武台:“予你公平一戰,叫你死得心服口服!”
終究斷掌少了幾分氣勢,揮舞之時,這半截兒也有些礙眼,因此不夠威武。
鍾離炎絕不懼戰,當然更不懼罵,他抬腳更前,引天海之水,推舟而更高……人為的居高臨下:“手都斷了嘴還是硬的,鬥法看不出名堂,棺材倒挺會搭!你這賊廝——”
說話間他的身形猛然一震。
天河劇烈搖蕩!
什情況?!
他罵得滑口,不防變化陡生,猛然轉頭,卻見銀河正中的薑望,已經消失了身形。
聚集在武南戰場的一眾人族天驕,個個化虹瞬往東南飛。
人族真君和妖族天妖在這互相欺詐,都想要再拖延一點時間。人族想要多爭取一點時間,在玄龕關悄無聲息地做足準備。妖族也想再欺瞞一陣,好讓神霄大計順利進行。
獼知本是更幹脆的那一個——
他直接點燃了神海!
倒並不是鍾離炎的挑釁讓他警覺,而是薑望引天河而至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決定不再等待。
他已受夠了在這人身上的行差踏錯,種種不確定感,在薑望登場的瞬間,就直接做最壞的打算。
就當做蟬法緣什都沒有來得及做,就當那個叫文永的弱者,確然喊出了人生的最強音,已經讓人族知聞。
所以……
位於五惡盆地東南方向的玄龕關戰場,在這一刻劇變陡生——
玄龕關並非傳統意義上的高牆險隘,而是一片被古老神力永久擊穿和重塑的、位於五惡盆地邊緣的巨大斷裂帶。
它深不見底,邊緣參差如獸齒,像是一個撕裂的傷口,多少年來也的確令這片大地悲鳴。
當晚風穿過高峽,發出尖銳的哭嘯。靈視之中色彩絢
爛的、時時刻刻都在遊蕩的不同神力,正是它的鮮血。
峽穀兩側並非自然岩壁,而是由凝固的神力波紋、融化的山岩以及無數巨大神骸、兵器和建築碎片強行擠壓熔鑄成的“界壁”。
界壁表麵流淌著黯淡的神性光輝,呈現出扭曲怪誕的浮雕感,仿佛記錄著這些年來始終不曾停歇的神祇戰爭。
壁立萬仞,便如神龕。
在玄龕關廝殺不休的人妖兩族,倒像是這座神龕所敬的神!
誰能徹底地殺絕對方,誰就能在這獨享香火。
千奇百怪的妖族神祇,在這向人族演示著不同的神話曆史,也將人族的俘虜,馴化為新的信徒。
人族的戰士,則在這將神像擊碎,把金身踩作黃泥。
如今坐鎮玄龕關的絕巔,乃是劍閣的萬相劍君。
這位極癡於劍的絕巔,並不做太多劍道之外的思考。絕巔之前,絕巔之後,除了在閣主的要求下換了身衣服,稍稍修剪須發,沒有太多不同。
在得到宋淮的通知後,便第一時間傳訊於萬妖之門後,自己也提起劍來,打算看看玄龕關內有什隱匿變化——
劇變就在這時候發生。
那原本隻存在於神意觀想中的無邊神海,竟然清晰地
降臨於此方戰場。
像一張巨大的紅幕,遮住了這羞為世人所見的“玄龕”。
而在此刻殷紅如血的神海中,一座座神龕都成了泥塑,遁走神光,黯淡靈形,最後如流沙潰解。
“以此軀為階!”
“以此意為引!”
“以吾神性為火!”
“天既無路,踏我為階。人既不允,與爾偕亡!”
“今日化虹,不負諸靈。焚神一炬,乃見天明。他日有登神者……應知此萬妖之心!”
大批大批的妖族神祇,那些高高在上的神靈……自願地奉獻自己。隻求以自己的力量,貢獻於妖族,搭建通往神霄巨鼎的天梯。
本來的計劃不是如此。
獼知本坐鎮封神台,是要舉萬神應神霄,勾動羽禎肉身所化的青銅巨鼎,將整個玄龕關戰場一鼎煮殺。
憑借他的苦心布局,依托於封神台,戰場上絕大多數妖界神祇,都可以保住神位,順勢送上神霄……這些也都能當做妖族在神霄戰場的先手。
而人族在玄龕關的戰士,便自然地都成為柴薪、成為丹材。
那一刻鼎獲圓滿,神海鼎沸,足夠衝刷神霄之門上的那塊破抹布!
在神意觀想中升舉神海,看似是件磅不可隱晦的事情,實則在發起之前,獼知本已做好了萬全準備,求的就是不可見的“燈下黑”。
現世當然有神祇。楚國湘夫人已是千古傳唱的神名;幽冥的靈吒,正高舉紫旗;白玉京酒樓的暮扶搖,甚至還參與主持了黃河之會。
在牧國的青穹神界,高坐著勢淩諸天的永。在和國的大街小巷中,行走著遊戲人間的不朽。
神道已經不是現世主流,但它一直是人間修行遙路的一種選擇。
可絕對不會有人選擇在妖界登神!
神道是人族主動革新,已經半淘汰的一條道路,卻是妖族在天獄世界最好的選擇。
妖族作為神道最初的開拓者,亦是神道最末的堅守者,在這條道路上,有著整體領先於人族的優勢。
屹立在太古皇城的【封神台】,哪怕隻是妖族對於輝煌時代的追憶,是極盛時期那座封神台的仿品……於神道的意義,也不輸於人族神話時代的永天國。
所以當初在神霄世界,玄南公要鑄造不朽神王身,以迎羽禎。
所以獼知本再次落子神霄,也是選擇從神道入手。
事實說來殘酷——
自薑望橫絕天海後,腳踏人皮渡舟的獼知本,再未有一次涉海。妖族相較於現世人族,唯一還能占優的……也就隻剩神道了。
當然獼知本這樣的智者,不會把危險寄托在某一個人的選擇中——
萬一就是有人想要自絕前路,就是想要低妖一等,就是想要受製於封神台,想體驗一道神旨灰飛煙滅的感覺呢?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肩負種族之運,尤其不可“想當然”。
所以在站上封神台之前,他先積極調動妖族的情報力量,巡視諸天,又開設法壇,瀝血卦算。
在《昊天高上末劫之盟》簽訂後,所有戰爭都是超脫之下的戰爭。
所以青穹神尊和原天神都可以不去管。當今最強的神祇,除開妖界的幾位神尊外,也就是冥世那七尊。
血雷公已死,白骨早就不知所蹤。
天虞和魍夭在陰陽合界之前消失……“奴神”蟬驚夢其實已經跟祂們談成合作,祂們將在神霄戰爭作為奇兵,加入萬界聯軍,助力於征伐現世。
蟬驚夢代表太古皇城,開出豐厚條件——進則分割過半冥土,使此二神尊於幽冥;退則助力祂們在天外建立神界,亦不失自由永。
靈吒甘為齊人走狗,在冥土建立靈吒聖府。
暮扶搖更是在白玉京酒樓看家護院。
還有一個旗韶,待價而沽許多年,最後為黎國所尊奉。
倒不是說別家開不出更好的條件,或者實力不如黎國。而是黎國給了祂最大限度的尊重和自由。
洪君琰與之交換長壽仙法,親自為祂修了一座永壽神宮。
詔曰“人間四時,不獨有冬。長夜終明,天下為黎。”
遂立【黎教】。
將原來的國教【凜冬教】囊括其中,使之為四時一部。
洪君琰的血脈後裔,曾經的雪國皇帝、後來的凜冬教宗洪星鑒,匍匐在旗韶的神座之前,為黎教第一任教宗。
靈吒、旗韶、暮扶搖這三個,行蹤都很容易確定。且祂們絕無理由在這時來妖界,不然蟬驚夢一定能利用封神台,給祂們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
獼知本在已經確定現世強大神祇行蹤的情況下,還落卦算窮文明盆地的神道,再三確定不會有近期登神的存在。
他甚至算到了遊蕩於冀山戰場的某種神意,算來那處神位的凝聚,還需要一段時間的積累。
這才選在今日,啟用【封神台】!
呼嘯神海為一念,獻祭玄龕關為一途,隻求解下神霄之門的封印,扯斷卜廉最後的製約,抹掉那僅剩的十二年。
對於妖族來說,神霄戰爭最好的時機,就是神霄世界剛剛打開的時候。
一場猝不及防的戰爭,才能帶給諸天萬界聯軍最大的勝利可能。
迄今為止,神霄封門的每一年,都是卜廉和薑望為現世人族爭取到的準備時間。
這些年現世人族一局接著一局,幾乎蕩平了現世所有隱患,以前所未有的巔峰,來應對即將到來的神霄戰爭——他們並沒有因為長時間鎮壓諸天萬界,就輕視那些俯首稱臣的對手,小覷這挑戰,而是拿出了最高姿態的戰爭準備。
當年萬族舉旗反攻妖族天庭,起初天庭可是不以為意,隻把那當做諸天萬界時時刻刻都在掀起的微小波瀾。
那些貪心不足的螻蟻,哪年不鬧出一些亂子?妖族隨隨便便指一支天兵過去,就能輕易平亂。
殺一家不行,就滅一族,滅一族不行,就毀一界。除了現世不可動,諸天萬界生滅如泡影……反正妖族天庭永懸峙。
等到人族占據現世,卻是代代自革,動輒蒼鷹搏兔,傾以全力。
這神霄備戰一開始,人族就掃平隕仙林,險些永靖滄
海,還在虞淵建立了永固防線,十年前還想一舉蕩平禍水!
若再給人族一點時間,真不知他們還能做出什。
諸天有識之士,莫不憂心!
獼知本是如此憂慮,做了如此周全的準備,亦未防武安城的荒山外,有這樣一座誤闖的神龕,這樣一個突然登神的人。
本來不可企及神位的人,怎突然登神。
平平無奇的一柄飛劍,怎做到的阻他一瞬?
>>章節報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