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4章 茶歇
“超脫之約,何以證我?”長久的沉默之後,龍佛問道。
“你在靈寶天八卦賞景,我在屍陀山血茶焚香。古往今來天下事,都如雲煙也如塵。除卻人龍之分,你我所為,究竟有什不同?”
“盟約為我而來?還是為你所牽?”
“抑或者說,當初宣揚公平的《昊天高上末劫之盟》,仍像你們人族的過往故事般,隻是一張廁紙,隨你們怎樣糟踐?”
“雖然毀約已是人族例事,畢竟此約不同。”
“道尊雖高高在上,勿忘超脫之重。若無這份公平,它的製約可不能成立。”
龍佛悠悠道:“寰宇遍顧,現世人族外的超脫者,可都看著!”
今日天外天的棋爭,毫無疑問是一場關乎“不朽”的預演。
有關於超脫者的邊界,《昊天高上末劫之盟》的製約,都將在這場預演,給有心者以足夠的答案。
“世易時移,超脫永證。若有朝一日此約不合時宜,它自然也會消失。”
“但在當下……你動作太多了。”
蓬萊道主抬手將那卷白金色長軸接下來,放到了矮桌上,其上‘龍佛’二字,熠熠生輝。“弈者坐立不安,可乎?”
“某生性好動!”
龍佛扭了扭脖子,仿佛以此驗證祂的動靜,都是這樣無心。
輝煌燦爛的祂的手,按在那浮沉星海上空,幽幽缽口:“未涉超脫者,都是缽中蜉蝣。而這……也不過是一隻缽。”
蓬萊道主微微抬眸:“不過?”
“你覺得它有什特別之處嗎?”龍佛反問。
“當年我修禪果。”
“持八戒,受苦役,草鞋麻衣,劍穿龍膽。定心猿,食罪果,含鴆懸命,萬世輾轉……乞百族飯,求菩提活。”
“我救活了那顆菩提樹,背著世尊到了彼岸。靈山光耀諸世,他們都敬我為尊,諸佛拜我為天佛。普賢見我須拜禮,文殊到現在不敢再見我。”
“可我得到了什?”
“龍族得到了什?”
“風雲幻變一場空,因緣散盡不醒夢。”
情緒到這,本該有盛大的宣泄,祂卻隻是極平淡地笑了笑:“不過如是。”
“故事說起來總是不值一錢,當時的經曆卻是萬水千山。”蓬萊道主的確也認真地傾聽了,沒有人會忽視超脫者的言語,況且祂一直是理解龍佛的。
不過理解歸理解。
坐在蒲團上的祂,隻是道:“世間之事,往往不過如此。但有些心情,也永遠過不去。”
龍佛道:“這一幕看完了,你該看下一幕。”
祂的手指抬起來,遙指那張八卦圖,點著陰陽魚輕輕一轉。
八卦鏡中,畫麵又變——
先是一道骨白色的長峽,峽壁上風沙所蝕的洞口星羅棋布,像一局無聲的邀請。血色的蝙蝠倒掛在洞口,偶有黑色巨蟒遊入其間。
視角不斷抬高,長峽在畫麵中縮小。
可以看到峽穀不止一條。
骨白色的長峽竟是密密麻麻,並列鋪開,一望無際,偶有幾處斷壑裂穀。
視角繼續抬高。
竟是一顆散發著蠻荒氣息的獠牙,高聳在一望無際的暗紅色戈壁。
那所謂的長峽,不過是齒麵的骨質紋理!
這時能看到獠牙的全貌,也不知是墜於何等巨獸之身,一顆斷齒倒豎在地麵,便是一座連綿的高原。
是的,它斷了。
齒尖部分似是被某種外力拗去,留下來的的斷口,參差起伏,鋒緣淩厲。
古老雄闊,又猙獰險惡的魔宮群落,便修築在這根利齒的斷截麵上。
當前一座碑樓,血石為底,黑色魔氣為字,曰為……“龍魔”。
那魔文如黑龍在血海遊動!
視角猛然拉近,觀者像是駕乘一頭肆虐諸世的黑色魔龍,從天外轟然落下,闖進魔宮之中。
沿途兵甲如林。
鬼龍魔君不愧是海族出來的天才,又周遊諸天,先星主後魔君,見慣了世麵。
他的魔兵魔將結合諸方之長,在這貧瘠的萬界荒墓,倒也像模像樣的執兵覆甲,森森有法度,氣勢儼然。
當然還有各種怎看怎像海獸的魔獸,混在將魔隊伍,兼具各種軍械的作用。
隨著魔氣席卷宮殿群落,視角最後推到那座最為險惡的宮殿——竄甬道,攀丹陛,來到黑色為底、血紅為邊的古老王座前。
鬼龍魔君正坐在此處。
在獨處一室的時候,他倒是絲毫不見凶狠。逢人便有三分的笑,當然也斂去。
獰惡龍首罕見地平靜了,眉眼都藏鋒。
穿著一件有著許多金屬倒刺的獰惡戰甲,與龍頸的兩排骨刺呼應,體現他無時無刻的進攻姿態。但現在閉著眼睛,正在假寐。
他這種活在猜疑中的角色,永遠不可能真正讓自己睡去。世上並沒有一個他真正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也並沒有一個真正令他感到安全的地方。
或許曾經有過,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流亡宇宙後,這顆心,永無其安。
今日魔君非昨日,可敖馗畢竟還記得過去的一切。
雖然已經沒有具體的感受,但屬於敖馗的那份智慧和道德,卻是共通的。
他永遠為自己爭取,永遠以自己的利益為上。
在某個瞬間,他睜開了眼睛!
片刻的假寐,他竟然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夢中他還是那個聲名遠揚的海族砥柱,在和泰永的爭道大獲全勝,身成絕巔,贏得了皇主之位。
他還得到了天佛寺皇姑老尼的傾心愛慕,那位按輩分應當是東海龍王敖劫姑奶奶的母龍,為他卓越的才華而傾倒,沉淪在他的翩翩風度中……
為他搭橋鋪路,用東海龍宮的底蘊補貼他,讓他贏得為種族前行,躍然超脫的機會。
他成為了海族的又一尊超脫,把自己的金身塑像,留在相繇海域,他的聲名和天佛並列!
他驀然驚醒。
驚醒在他的魔君寶座上,呆愣良久。
大殿高闊,呼吸聲都要傳揚很遠。
殿內幽森,燭火不能照亮他的孤獨。
他在巨大的冰冷的王座上,披著魔界最凶惡的一身戰甲,緩慢的、緩慢地,又閉上了眼睛。
像是作為一尊永遠不能睡著的魔君,想要接續那永遠不可能的夢。
丹陛前的燈影搖晃著,像兩尾遊動的陰陽魚。
一切都很安靜。
燈台上的蠟燭,無聲的淚痕蜿蜒。
……
……
敖馗當然沒有資格察覺超脫者的注視。
但龍佛和蓬萊道主,的確檢閱了他的一生。
毫無疑問,他同泰永爭道,勾引天佛寺皇姑老尼,盜走【乞活如是缽】,布局森海源界、圖謀入主玉衡……
全都出自他的本願。
是他在過往人生自覺的選擇。
即便是超脫者的注視,也不能在其中找出他者的痕跡來。
因為本就沒有痕跡。
龍佛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卦鏡中燈影在敖馗的臉上漂移不定,使他一時明亮,一時陰鬱。
蓬萊道主一言不發,看起來饒有興致。
龍佛的指尖於是再轉。
卦鏡一幕過去,又一幕來,他者一生是紙上書。
娑婆龍域,龍禪嶺,天佛寺。
一位皺痕深深的老嫗,趺坐在青燈之下,麵古佛而誦長經。
“欲能縛世間,調伏欲解脫;斷除愛欲者,說名得涅槃……”
曾經帶發修行,解下僧帽,如流雲飛瀑。
如今光頭都見皺,像摸著都手的老樹皮。
她也曾芳華絕代,也是容顏不老。
看守超脫之器,編撰海族典籍,地位超然,極受敬重。
可是禪心失守,妄念叢生,道途之退,一潰不止……
對鏡朱顏秋葉凋,身似青燈一心存。
憑一種不言的執念,燃燭到如今。
她作為代表龍族入駐天佛寺的虔者,理應以族群為念,卻妄動凡心,壞了戒律,毀了禪緣。
她作為【乞活如是缽】的看管者,卻以小欲壞大節,丟失了超脫之器。
她作為整個盜缽事件最大的責任者,在從“睡龍蓮”的夢境中醒來後,還暗中出手,幹擾了海族對敖馗的追殺!
到如今,她還活著,大概是在等待什。
等一個不知會不會來的舊緣,或等一個必然會到來的時間。
當超脫者的眼神落到此處,俗名“敖稚”、法名“無執”的皇姑老尼,顫顫抬眼,看到麵前輝煌金燦的龍族尊佛像,忽然灰塵幾分,為塵埃所染。
或是老眼昏花。
本來勤拂拭,竟不知何時結蛛網。
於是明白,時候到了。
她停下了誦經聲。這斷欲絕情的咒,從來沒有改變她的心。佛海無邊,未能止住她的漂泊。
她輕輕地歎息:“我因愛慕敖馗,失守佛主超脫之器。以至龍宮承羞,金身蒙塵……至此已不知何年,苟且殘喘,夜夜誦經,終不能贖萬一。”
“今當遠矣!願剖此心,曝曬諸念。以證佛主無邊,而我凡心自迷。”
她顫顫地抬手,取來一封裝裹精美的檀香,慢吞吞地取出一根來,湊到佛前長明的油燈上,好一陣之後才點燃。
檀香入爐,青煙奔天。
她閉上眼睛輕輕地一吸,吸入名為“龍息香檀”的青煙。
而後七竅黑血,但露出釋然的笑容。
或許她早就明白,她等的那份舊緣,永不會來。但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她才接受。
她的老朽之身倒下了,像是一張皺皮打包的行囊。
鎖頸的繩,是她的執。一旦解開,就放跑了一生珍藏。
一顆顆念頭似玉珠滾地。
曾經多珍貴的心念,染上塵埃也是泥丸一般。
這一顆顆心念解釋了她的一生。
相繇海域初相見,龍禪嶺上再回首。明闕爭道一場夢,夜半私語到天明……
世上哪有萬無一失的欺騙。
敖馗那種極度自私的性格,永不停止的猜疑。
隻有毫無保留的愛能夠擊中他……
這一切是局或是夢。
她的愛是真的。
……
八卦鏡的畫麵轉過,已翻去庸俗的一生。
夜半私語到青燈,塵緣一場,不免以蒙塵終。
無上之天,龍佛定如靜水。
祂的眼睛輝煌又幹淨,祂說:“原來都是緣。”
蓬萊道主平靜地看著祂:“你已經坐到了這,與我共賞這一缽風景。”
“你已然聽到了鍾聲,看到了你親自簽下的舊盟。”
“該明白這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
鬼龍魔君不夠履責,皇姑老尼無法承擔。
敖馗的自主沒有意義。
敖稚的真心沒有意義。
超脫之下究竟什是有意義的?!
“我正是為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坐到這,你也是為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來找麻煩。”
龍佛麵目輝煌,攤開雙手,如擁滄海眾生:“哪怕隻是讓你麻煩一些,也是好的。”
“那些牽絆你的,是曾經托舉你的。那些讓你無法放下的,也正是讓你墜落的。”蓬萊道主溫潤如水,麵對麵的這一刻……隻是抬眼。
他那雙如溫茶一盞的眼睛,在某些時候也熱氣鼎沸,衝泡得茶葉浮尖。
遂有一柄穿越時空的劍,應然而至——
並不是此刻諸多人族在其中繁衍生息的蒼梧境,而是過往曆史中,曾經孤刃獨行,鋒芒最利時期的【朝蒼梧劍】!
其過往時光中最淩厲的那個瞬間,被蓬萊道主的眼神,移來此刻。
斬向龍佛的,是人族最盛的鋒芒。
它本該在此。
因為龍佛牽絆太多。
祂為海族不得不做的事情,是他不能超然於此劍之外的理由。
此時此刻龍佛正坐於彼,在過去、現在、未來,祂都端坐中央海眼,普照滄海。
其後拔起禪光巨樹,枝葉繁茂如華蓋,樹皮皺痕似經書。其蔭庇有萬,智彗結菩提,遮因絕果,是為【娑婆龍杖】。
此時佛身輝煌,龍杖亦輝煌。
在【朝蒼梧劍】的恐怖壓力下,【娑婆龍杖】纖微盡顯,舊痕重現。那些過往歲月的斑駁……已經被時光洗去的傷痕,重新又在劍光之前刻印。
傷害【娑婆龍杖】的不是朝蒼梧劍,給予龍佛創傷的,是祂的舊傷痕。
在蓬萊道主麵前,你曾經受過的傷,便是你現在正在受的傷。哪怕你已經超脫了,也不能擺脫。
遂見佛血。
龍佛的血,是金色的。輝煌如旭日橫空,細看卻渾濁,其間諸世生滅。
一點佛血,在龍佛的嘴角,蜿蜒成燦金的天痕。
這時候龍杖又亮起,龍杖內的骨色,共鳴於龍佛之禪身。
在這時候才體現出一種更深刻的聯係來——娑婆龍杖的材料,是龍佛自己的脊骨!
說來又是舊事。
世尊一呼一吸,三千世界生滅。在沉眠的時候,祂的道軀重量,高拔無上,每時每刻都以倍數形式急劇增長。山嶽星辰之重,不足以掂量。
當初為了背著世尊走到彼岸,龍佛是生生拆下自己一截脊骨,製作這根龍杖,以此支撐自身。就這樣一步步緩行,才將眠中鬥法的世尊送到終點。
世尊不染塵埃,道行圓滿,可以追求祂的“眾生平等”。
祂卻從此矮一頭,從此髒鞋履。祂是用了很長的時間,付出很多的代價,才洗去這點汙漬,補完這點缺陷。
是有愛之深,故生恨之切。
正是經曆了那多故事,才沒有任何人能夠指畫祂的恨!
這是祂已不願再說的過去。
可【朝蒼梧劍】之下,祂無法回避任何事情。
事實上這也是道門三尊,由蓬萊道主和祂對壘的原因。
人族海族相爭的態勢下,必然需要祂站出來為海族做些什。
祂注定會被海族牽扯,落地染塵。
而蓬萊道主,是最擅長捕捉痕跡的存在,不會放過祂身上的任何一點塵埃。
祂們今天坐在這,以缽為弈。
這一局好像剛剛開始。
可其實從蓬萊島在海外降臨第一道意誌的時候,關於這場棋局的勝負,就已經被鎖定。
蓬萊是來收局的,並非落子。
哢哢哢哢。
巨大的娑婆龍樹上,裂隙如電光張揚。
這天外之天,竟然昏昏沉沉。
轟轟隆隆!
這無上之佛,竟然搖搖晃晃。
在某一個時刻龍佛怔看前方。祂看到天傾驟雨,洪泛人間,曾經高傲不可一世的龍族,丟鱗棄角,倉惶西顧;祂看到苦海生波,滿目瘡痍,流著淚相擁的同族們,卻說以後這就是家園。
祂看到菩提樹下枯葉落,斬龍台上漫血潮。
祂想到曾經聞道而喜,後來見佛生恨。
殺死普賢祂並沒有真正覺得痛快,世尊死後反倒空空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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