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5章 辭岸登舟如昨日
渺渺乎大赤虛劫,飄飄乎玄靈至真。
在“道不可道”的最高天境,戰鬥餘波如雷雲滾滾,向無盡遠處蔓延,一再地分割混沌。
虎伯卿抬手轟碎了麵前的【上昧劍指爐】,銅皮鐵骨也能如真金煉。仰看關山萬重,但見北鬥橫空。
此時此刻星穹已隔,但薑望之星樓,早已述道諸天,是人間的北鬥。
關山萬重,都是虎伯卿的拳峰。
但每一座拳峰上,都立著碑鎮。
或曰“萬界懸明”,或曰“山河倒懸”,或曰“真性不昧”,或曰“注死北辰”。
在這場籠鬥生死的廝殺,虎伯卿已出萬拳,而薑望還以萬鎮。分門別類,都嚴絲合縫。
受太虛幻境推舉,得人道洪流滋養……觀河台上十年坐道,再橫劍於人前,果然“已窺天變”。
萬般法,萬般術,自在由心。
開朝聞道天宮,傳法現世,並沒有讓這位蕩魔天君技窮。
為了研究針對人族的頂級強者,諸天聯軍當然也有想辦法混進太虛幻境演法閣的……或借名,或借身,或是隻借一眼,借一截命運。
其中絕大多數都被揪出來永囚於太虛幻境,但也有事實上成功了的。
可此刻薑望隨手成法,千變萬化,哪有一點被研究透的可能?
其對封鎮的理解,早走在當世前沿。
這鎮山如林,有一種直刺天穹的肅然,像是萬柄劍。
隨手甩掉了指尖的火垢,虎伯卿本能於燼果覓因,想要從這打破此世極限的火行力量之中,一路追溯,尋覓對方根源性的道果破綻。
但指尖微痛的灼熱感,令他恍神。
才想起來自己早已經斬絕因果。那個將“念奴線”纏在他尾指的女子……已經葬在太行山腳很多年,墓碑都風化成砂石,骸骨也混合在泥土中。
而這是無因之果,嫁接來的混沌世界。
是他精心準備的囚籠。
有生之靈走完有生之年的過程,到底要多少次殺死過去?
辭岸登舟如昨日,彼岸遙遙不可及。
轟隆隆!
意海翻雷。
虎伯卿驀然驚醒,圓睜豎瞳。一疊疊浪潮將過去推遠,太行真意擊碎了重重幻海,終於抵達了現實的位置,找回了不被幹擾的本心。
暗金色的豎瞳,映照著此時薑望戰鬥的姿態——
北鬥高懸,其獨立於星鬥之上。
諸天魔影糾纏著他,以五蘊八苦為兵械,源源不斷,殺之不絕。攪蕩混沌之氣,魔煙咆哮如龍卷。
而他一人一劍,豪興揮灑,不使片影近身。
“如此幻術!”虎伯卿踏山而行,高聲讚歎:“險些叫我也沉淪!”
薑望在星鬥之上立身不動,任是千般術法來,都隻一劍橫。
這諸天魔影是帝魔君窮掠九天十地所煉成的至惡之影,速度極快,施法迅疾,兼又顯以虛形,不懼刀斧加身,極難防備。
那自成體係的魔影法術,更是竄遊虛空,時隱時現,不易察覺,而威能驚人。蝕道腐軀,都不在話下。
但漫天魔影飛竄,無盡法術如流瀑,卻沒有任何一點波瀾,能近薑望身前三尺。
“世上沒有人能在幻術上跟風華真君比肩,不如他的術,我不敢拿到你麵前。”
薑望幾是以這險惡魔影來礪鋒,步履瀟灑,真似行雲。劍光揮灑間,俯瞰茫茫大地,目光亦是巡千山而落虎伯卿:“所以這不是幻術。”
“而是你失落在潛意深海的故事。”
“是你不敢麵對的,自己的心。”
眸光一霎化仙龍。
捕捉到虎伯卿的同時,便斬出了仙龍問道之劍。
仙姿高渺的仙龍,持劍壓迫,已與這位太行大祖迎麵。
雖一身,而萬身。
這一刻虎伯卿的所見所聞,看到的聽到的,都變成過去不同時期的虎伯卿,向他斬來。
此偏聽錯見之鋒也。
其名【見聞謬】。
有生之靈,跋涉苦海,不免為見聞所惑,為耳目所自傷!
但究其根本,是持身不住,本願不端,發心已錯。
偏聽錯見都是謬心。
陰陽道秘術【意海橫波】,勾起虎伯卿潛意深海的過往。源發見聞仙道的絕世劍術【見聞謬】,讓虎伯卿這般站在頂峰的強者,不得不麵對自己生命旅途中,那些不願承受的重量。
此等沉重心事,經由見聞仙術的具現,體現在劍鋒下,就是如今聲勢。
他看到的聽到的都是錯的,可是這些錯誤就是他的一生。
這絕對是開辟劍道新篇的一劍——
被他殺死的自己,今來殺他。
“這說薑真君在任何時候,都敢於麵對自己的心?”一個雄烈的聲音,響在茫茫虛空,轟鳴在薑望耳中。
他在注視虎伯卿的時候,他也正被注視著。
諸天魔影之中,有幽黑色的漩渦顯現。
五尊各顯神姿的倀鬼,便從其中走出。
這些倀鬼,都是絕巔實力。乃是虎伯卿在漫長歲月所斬殺的強者,以其天生神通,結成倀鬼,一路修補汰換到如今。
他們潛藏在帝魔君的諸天魔影中,通過薑望與魔影交戰的反饋,不斷補充對薑望的了解,施以不著痕跡的侵蝕。以期在功行圓滿之後的圍獵,能把薑望拽落深淵……以此達到把這人族第一天驕煉成倀鬼的終極目標。
隻是現在已經無法再緘藏。
一來虎伯卿已經被逼到了危險的處境,他們需要為那怔然的虎伯卿,爭取一點破妄的時間;二來那號稱無窮無盡的諸天魔影,竟已被斬得稀稀落落……魔影無窮盡的前提,是驅動它們的道質不被損壞。那柄長相思鋒芒太盛,破法斬道見質,一氣渾成。
饒是帝魔君親自操縱諸天魔影,章法有度,幾如大軍排陣,也無法維持攻勢太久。
窮則有變,所以倀鬼現身。
發聲之倀鬼,瞧來並無鬼相。反倒是威風凜凜,樣貌堂堂。著一身烈焰般丹袍,麵目紅潤,雙眼炯炯有神光。
真個神君姿態!何有半分鬼祟。
他看著薑望,探手點出一枚紅豔豔的丹丸,聲音也洪亮坦蕩:“世間唯一情字難解,試問天君,能麵對否?”
此丹大如龍眼,發有異香。
它並不會造成任何傷害,就像空氣和水一樣自然,反倒叫人無從防禦。
“此情丸也。看到它,嗅到它,就會被它影響。”
“當然真正影響你的,是你自己的情感。”
丹袍倀鬼指按情丸,目如懸燈:“薑真君,介意我問幾個問題嗎?”
薑望當然是介意的。
此刻籠中死鬥,大家決命一隙,哪有空在這兒答疑解惑?
他眸光一掃,已抵劍而起。
勢如開天當走。
虛空之中探出一條條鬼麵環飛的長索,如幽電掠空,以不可阻之勢,鎖向薑望的四肢百骸。
其名“千劫鬼索”。虎伯卿曾以之鎖拿大妖,拖屍橫飛九天,鑄就凶威赫赫。
劈啪,劈啪。
聲如竹木火中裂。
不見畢方之神形,但有畢方之神火,焰卷畢方之神鳴。
瞬間鋪開的火焰。將數不清的“千劫鬼索”盡都焚為飛灰,可在那灰燼之中,卻浮現出一根根若隱若現的黑色小鉤。
是餘燼,也是因緣。
三昧真火焚索的同時,這些黑色小鉤便因緣而至,掛在了薑望身周四方。並非係於時空,而是係於因果。
借助於太古皇城的情報能力,憑借著對薑望過往的所有了解,方才煉成這三百六十五根“因緣鉤”。
便因這些正在發生的和已經過去的緣分,將蕩魔天君牽掛在這。
而後“千劫鬼索”又重現,死灰複燃,鬼麵尤怖。黑索掛在因緣鉤之後,長身糾纏,在空中交織成網。
吼!吼!吼!
苦心織就的虎魄天網,就在瞬間成型。
自三三屆黃河之會落幕後,若說已經決定提前推開神霄之門的妖族高層,還沒有把薑望當做最高層級的敵人來針對,那絕對是重大的戰略錯誤。
事實上從那個時候起,虎伯卿就已出關,開始做針對薑望的戰鬥準備。
本來是無染臥山來做這件事情,考慮到薑望對佛門非常熟悉,還鬥過佛宗超脫,所以才改為虎伯卿出手,以有心算無心。
此番張羽,捕網已落。
但薑望並不試圖逃開,反倒加快了速度。意起如龍騰,劍氣高舉,有撞破星河之勢,就這樣撞上了虎魄天網!
嘯聲連連,萬山回響。鬼麵祟祟,如噬耳邊。
薑望隻是抵劍。
他似一張拉滿的弓,似一根已經離弦的箭,沒有回頭的選擇,隻有擊破對手的決心。
雖五尊絕巔倀鬼第一時間掀開伏手、架起獵網,也被這勢如狼煙的劍氣推開。五尊倀鬼不斷拔升,連著惡嘯連連的虎魄天網,一起被這劍氣推高。
已經以因緣鉤係住薑望的虎魄天網,反倒成了雙方角力的戰場。
薑望像是那力大無窮的力士,不僅未被壓下身形,反而推著五尊倀鬼一路高舉,往混沌盡頭飛!無論他們怎麵紅耳赤,咬牙切齒,都不能止住退勢。
絕巔之輕重,在這一刻有了再清晰不過的掂量。
這個發神通,那個演法術,五條倀鬼絕巔路,交疊在一起——
全都不可阻。
直至……諸天魔影歸為一。手握魔影像是拽著一大把斷繩的帝魔君,一展龍袍,踏在了虎魄天網正中央。
五行之氣,中央之天。混成一陣,終於天高地闊,不可動搖。
薑望抵劍之去勢,才算中止。
“真是稀奇!”
薑望止劍抬眸:“太行大祖和帝魔君,妖魔殊途,竟有這樣的默契。”
繡龍遊鳳的長靴,踩在“千劫鬼索”交織的網。
帝魔君的如瀑眸光,自那旒珠之後傾落。
“人族舉旗,諸天不得已眺看。”
他解釋著自己和虎伯卿的合作,是何等重視這場廝殺。將手中牽拽的魔影放開來,就像是解開了一群獵犬的拴頸索,使之黑壓壓的一片,尖嘯著傾瀉而下——
“今請赴死,此後無此等為難!”
也不知是從何時起,當初鳳溪河底失神悵望的孩童,就已經成為了人族的一麵旗幟。
但恐怕直到劍壓諸天,使萬界登頂者都必須找同族強者護道……身後無倚不敢行的那一刻,這麵旗幟才真正被諸天認可。
而一麵旗幟的飄揚,必要接千軍、麵萬騎、迎百萬矢!
帝魔君和虎伯卿聯手獵薑望,並非臨時起意,而是一開始,就把他作為目標,勢要為諸天斬旗。
這是旗幟高揚的代價。
薑望早有覺悟。
他的眼睛微微閉上,再睜開時,赤紅如血。
“世間死者無窮極,薑某未必不同行。”
“隻是……”
“大好頭顱在此,誰人能割?!”
這是曾經在還真觀聽到的宣聲,但好像直到今天,他才算理解那份戰意。
或許以前他從來都不夠理解戰爭。
一霎獠牙起,長絨生,魔煙繞。
其身“解化魔猿”!
這是他在諸身凋敝時,於觀河台坐道時的一種觀想,不再是以分身的形式行道,而是將本尊“解化”成諸般道質的某一尊,從而將此道推至極限。
現在就是【焚真】。
還真觀外的烈焰熊熊,亦是今日這混沌世界的第一縷神火。
今為魔也,諸天萬界,應當不輸魔君。
即便是在萬界荒墓,他也是身懷至尊魔功的,隻是差了一點不朽之性。
虎魄天網攝人魂魄,而魔又如何?
這完全解放的魔猿,合於撕咬自身的魔影,與魔同行,竟然瞬間擺脫了虎魄天網的籠罩,出現在……虎魄天網上!
是的,他並沒有走。
因緣鉤就掛在他的身上,他也不去解。
他踏行在虎魄天網,帶著那些團身而飛卻不敢靠近的諸天魔影,與帝魔君在這捕網上交戰,勇不可當!
鎖住五行方位的五尊倀鬼,一時張網也不是,丟網也不是。說繼續張網吧,薑望已經脫網。說放棄這張虎魄天網吧,薑望又在網中。
且他們即便想要放手,一時還真脫手不得。因為“因緣鉤”還掛在薑望身上。
那是薑望身上的鐵鉤,也是他們身上的枷鎖。
這些絕巔囿於倀鬼之身,提升非常緩慢。在漫長歲月的些許長進,都要靠虎伯卿來煉養。其實都很難跟得上時代了,在這無敵真君的戰場,尤其顯得行止無措。
倒是那丹袍倀鬼站在離位,以指懸丹,仍然沒有放棄問心——“幾個簡單的名字,驗證您是否敢於麵對自己的心。”
他目光炯炯地瞧著薑望:“淩霄閣主葉青雨……”
又搖搖頭:“算了我不問,您對她的心情,並不忌諱向任何人宣示。”
那“情丸”說也奇怪,見其色嗅其香,並無半點不適。可一旦有心回避,就要接受內心情感的拷問。
平時自然不懼,但現在與帝魔君鏖戰正酣,卻是難以分心。
薑望橫劍萬,踏網尋隙,倒也沒忘了回眸一瞥:“何以見得?”
“丹色告訴了我。”丹袍倀鬼說。
那顆情丸紅燦燦,圓潤有光。這是一份拿得出手的心情。一份永遠都值得的情感。
薑望遂不言語。
丹袍倀鬼又道:“釣海樓竹碧瓊,據說與您關係不淺。許多次生死之事,都……”
“朋友。”
薑望簡單地回以兩字,和帝魔君在虎魄天網如遊電錯織,彼此糾纏。
丹袍倀鬼遂止前言,轉道:“劍閣寧霜容,據說當初……”
“劍友。”
“天下第一美人,無瑕真人夜闌兒……”
“熟人。另外她並非天下第一美人。”
“三分香氣樓,第五天香香鈴兒,您曾在雍國因之失態……”
“。”
“還有朝聞道天宮那一次,洗月庵——”丹袍倀鬼說著,忽然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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