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6章 炎炎其鳳
當初項龍驤於河穀敗局,在右翼戰場全麵崩盤、潰兵反卷中軍的情況下,以坐纛前壓,憑借其無雙勇力,一手訓練出來的天下勁卒,一度擊穿秦軍防線。
但許妄陣中有陣,果斷舍棄腹心,以八部合圍,分陰陽為界,“無論秦甲楚兵,越線者立殺不赦”,在極短的時間,建立了包圍線。
然後一層層裹緊。
其陣滔滔不絕,如長河浩蕩。又如巨蟒纏身,終究絞盡了楚軍元氣。
項龍驤九次衝陣,皆不能出。
最後死於割鹿之圍。
是被秦國大軍活生生磨死的!
在那血戰至死的那些時刻,他心在想什?
項北無數次地想象過。
但最後都隻有一道留在記憶中的背影。
那位天下名將,出征的時候什話也沒有說。
最後也無片語歸來,隻送回一杆蓋世的戰戟。
“蓋世”二字,即是全部的遺言。
他明白他必須接在手中,須得將其高舉。
將帥死國,本分如此。強者擔責,理所當然。
時間如車輪飛轉,睥睨天下的青年,變成了沉斂模樣。
其時也,北風又起,黃沙漫卷。
曳地長刀帶出來的深壑,無法被流沙掩埋。那鋒銳之極的刀意,在滾燙地麵結了一層早霜。
對麵不知何來的妖女,帶來項北此生最為強烈的危機感。
他的眼睛瞎了,不再去捕捉光影,見不到世間繁華。
但心中的城,此刻烏雲蓋頂。
他明白這或許是最後的時刻,而他往前行。
他會如項龍驤一般衝鋒。
盲眼之後聲音的世界比從前更清晰。
轔轔戰車聲,獵獵旗幟聲,內心的聲音。
我曾經不可一世。
我曾經避他鋒芒。
我曾經欺騙自己。
我曾經依賴天生的神通!又親手毀掉了依賴。
現在,就來驗證這一切吧。
並非驗證一路走來的選擇是否正確。
而是驗證那個出發時的孩子,是否還有勇氣,向人生衝鋒。
項北倒提戰戟往前走,魁偉身形投下一道拉長的身影,在滾燙的砂礫上被煎熬:“今以死訣,閣下……當示我以何名?”
嵌金黑紗的發冠,束縛著他的長發。
蒙眼的黑色緞帶,像劍眉下的陰翳。
這披掛著黑色嵌紅戰甲的男人,在廣闊無邊的沙漠,孤鋒迎敵,步如犁庭。
驕命抬起眼睛,總算有了兩分期待:“接下這一刀,我再告訴你我是誰。”
她手中提著的這杆長刀,名為“寒江雪”。
長杆是竹質有節,更像是一根釣竿,作為長柄來說纖細了些。刀身狹長而冷,不似尋常偃月刀那樣闊大淩厲。
自是妖界名兵,鍛材取自一尊大妖的獨角。
持此刀者,乃真妖狸飛雲,五個時辰之前,才戰死在【星淵無相梵境天】,死在慘烈的月門爭奪戰。屍身為聯軍奪回……被她取來一用。
倘若項北還在楚國大軍之中,她還需要蜈椿壽幫忙創造機會,尋求戰場上一個稍縱即逝的錯鋒。
要顧及整個戰局,要掂量在左囂眼皮底下掠奪神通的可能性。
今以偏師至此,她自然硬橋硬馬,正麵鍛鋒。
她要摘一顆最完美的神通果,並不介意叫項北蓄勢到巔峰。
古老星穹封於一缽,神霄世界自然不見日月。群星也隱,但天象未絕。
中央天境和凡闕天境的亂戰,是四陸五海所眺望的天景。戰爭中肆意潑灑的流光,亦是今番仰首的驚電。
至少在地聖陽洲,環境並不黯淡。
尤其在這一望無際的烈煌沙漠,此地獨有的“烈煌石”,會在黑夜來臨的時候,將白日儲存的陽光釋出。
每每此世陷入長夜,烈煌沙漠卻如明燈。
所以這座沙漠又名“不夜領”,因其冠絕陽洲的恐怖高溫,向來生靈絕跡。
項北選擇在這無主之地建立前營,是為了避免觸動陽洲勢力本就緊繃的神經,也是將“烈煌石”當做一種先期圈占的資源。
現在大軍退潮,這則像是一座日夜不眠的鬥場,等待即將發生的殘酷廝殺。
寒刀掛雪,鐵鋒燃焰。
就這樣在漫漫黃沙中,他們彼此走近。
雙方的殺氣,先於所有的碰撞發生,竟作金鐵之鳴,炸出飛潑如雨的火星!
在滾燙的星子中,驕命駕馭這麵容慘白的真妖身體,念動而刀出。
地聖陽洲非常的炎熱,風中帶火,砂石滾燙,地麵都像是煎出了熱油,空氣也沒來由的幹澀……這一刀卻潑得寒涼。
滋滋滋,滋滋滋。
整個烈煌沙漠都沸起白茫茫的蒸汽。
驟冷驟熱之下,那硬逾鋼鐵的烈煌石,顆顆炸響,發出清脆的裂聲。
一時倒像是人間仙境一般。有仙氣縹緲,仙樂奏鳴。
項北的心中有一座大城,在內府境的時候,這曾經是他專門創造的神魂戰場。隨著他這多年征戰,已經從一處廝殺鬥台,成長為永佇元神的殺城。
剜去了天生重瞳,神魂仍然是他的強項。及至“見我洞真”,元神成就,他亦煉出一尊征天鬥地的殺伐元神。
這時殺城亦結冰,如鏡折天光。
此處三九寒冬何曾飛雪,向來豔陽高照卻已凝冰。
天空有一輪霜冰白日,正散發泠泠寒光,將霜意一層層地塗抹上高牆。
驕命的刀,變天時,改地貌,摧人心。
項北感到寒涼刺骨,戰戟也結霜,披掛的甲葉仿佛凝固了,一雙大手已是烏青之色。甚至於他的思維,也變得緩慢。
可即便是如此遲緩的思維,也蔓延出不可抑製的本能恐懼——
這一刀“寒江雪”,在斬下來的時候,就已經預判了他接下來的反應。讓他已經準備好的攻勢,根本沒有辦法展開。
他尤其有清晰的認知——若是按原本設想的方式來反擊……一定會死!
果然洞徹人心嗎?
傳說中的他心通?
項北雙手頓時一錯。指骨上的皮肉,一層層炸開——
快!再快!更快!
他仿佛聽到這具道身筋腱斷裂的聲音,讓大腦純粹得隻剩下一個念頭。
無所謂慢,也無所謂被看穿。
“啊!!”
他怒聲而嘯,終於抬起那蓋世的戟。
殺城裂冰,霜日掩於黑雲。
元神已經脫困,戟鋒也迎上了刀鋒。
鐺!
項北被一刀劈進了地底,一路轟隆,分沙裂石三千丈。
這實在是太清晰的差距體現。
驕命是以絕巔的眼界,來駕馭洞真層次的妖身,憑借其調教道身的能力,將此身推至洞真極限,直逼陸霜河、樓約那等層次的真人。
在戰前還做了針對項北的道身調整,把項北的元神優勢都抹去。
且又完全洞徹項北的心思,每一刀都斬在先機。
僅僅一個照麵,項北接刀都見險!
汩汩汩。
岩漿翻滾。
火紅色的熔流,頃刻填平深壑。
可在岩漿奔流之中,卻有黑煙滾滾。
拔身足有丈九的項北,以比墜時更快的速度反衝上來,毫無退縮之意,一戟向驕命壓下。
身後虛空是一張張怒吼的鬼麵,繞身之黑煙如有靈性般嘶聲未止。
此刻他的力量已經推到了極限,舉手抬足空間扭曲,身形已遠,身後還留下一長串的燒灼了空間的人形印痕。
“內賊無死,外賊無侵”,是為【吞賊霸體】!
此時此刻他心中沒有任何花巧的想法,忘卻了一切戰術戰略,隻有一個絕不更改的念頭——
向前壓!
以力之極,勢之極,勇之極,來與對手分生死。
用最純粹的戰鬥意誌,來應對【他心通】的洞察。
屬於真妖狸飛雲的臉,露出一絲慘白的笑。
才在阮泅那進行了神通漏洞的補完,現今在項北這,又得到一種應對【他心通】的思路……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你有資格知道我的名字!”
枝顫果搖霜意冷,驕命抬刀更往前:“吾乃——”
鐺!
蓋世戟已經壓上了刀鋒。
鐺!鐺!鐺!
顯現吞賊霸體的項北,高舉蓋世戟,如掄鐵錘鍛刀,一路鏗鏘不止歇。
他哪還需要知道對手的名字!
他心中沒有任何多餘的想法,唯一的念頭牽動著他全身的筋肉。堅逾鋼鐵的意誌,釋放著他所有的力量。
!
筋絡絞動弦音緊。
肌肉簇集如山撞山!
力本身就是一種美,汗水飛濺也如金珠玉髓。瑩瑩有光,尖嘯排空。
極致的力量綻放在這烈煌沙漠,你應該相信這具身體——他能拽下天空,他能拔起大地。設使天有把,地有環!
驕命親手調教出來的絕頂妖身,連連接鋒之下,竟然感到手心作痛。
甚至於已經虎口見裂,妖血漫紅。
“君之力也,真人無極。以勇對勇,以鋒著鋒,我持此身輸一籌!”
驕命坦然承認這份不足,主動後退了一步。
【他心通】剝奪了對手的戰術設計,戰鬥中的思考布局是她的優勢,硬碰硬並不是最好的戰鬥選擇。
若不是為了見證項北最強的狀態,本該用水去承鋒,用棉花去著鐵。
刀鋒掠過,雪花大如席。
極寒刀勁凝成的雪,結成天地間層層環轉的刀陣,不但壓製著此方時空,還把項北外散的勁力都吸納。
漫天飄落的雪花,一次次予項北以軟綿的微滯。
無限次的攔截與化解後,霸烈無雙的黑甲戰將,如同行在深海,一舉一動都像是與這片天地對抗……很快便是一身白。
可他的招式仍然老道,披枷帶鎖,翻戟如龍。
雖是困獸,亦每一式都竭盡全力,好像從來都不懂得保留。
驕命且戰且退,一重重地鞏固刀圍,聲音亦如霜落,平靜地浸冷其心:“此刀‘留客雪’,勸君惜別離。”
“狸飛雲在孤鶩嶺傷情別離,悟得此刀,實有絕頂之姿。可惜她心不夠冷,情傷太重,隻有真正無情者,才能駕馭有情刀。而這場戰爭……沒有給她走出來的機會。”
“我不是要跟你說這一刀有多強大。我是要跟你說——大家都有很多令人扼腕的犧牲者,你不必為自己遺憾太多。”
刀光飛轉如雕花,驕命聲幽意冷:“你已經證明了你的勇力,但如果僅止於此,也不足以保住你的軍隊。困獸之鬥,徒呼悲聲。我未見悲也。”
項北驀抬頭。
側耳似聽心。
“遺憾嗎?”
“困獸……”
綁眼的緞帶輕輕揚起。
“天有窮,地有極……心無疆!此身雖縛,此心何拘!”
這魁偉的道身,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如群鬼開崖窟。鬼氣如沸茶水霧,繚繞其身,衝撞著壓身的刀域,發出當當的響。
他的速度再一次加快,勢不可擋地追近了驕命。
雪愈急。
天地白茫茫,幾乎叫人不敢相信,這是烈煌沙漠。
項北一往無前。
在一層層刀刮的飛雪中,身上甲片似魚鱗般被剝落!
很快戰甲便殘損,衣也襤褸。
那似鋼鐵澆鑄的肌肉上,也留下一道道猙獰血口。
滾燙的鮮血湧出來,又融化了雪。
可是他追近了!
戟鋒上轉過一抹深青色的流光,按捺了許久的【破法青刃】,強勢剖開了“留客雪”的壓製。
項北的速度更快三分,他的力量更重數籌。
竟然殺進了刀圍,挑開了護身妖法。蓋世之戰戟,轟到了狸飛雲那張蒼白的臉上,戟枝寬過她的臉。
刷!
關刀【寒江雪】,尚被分截在外。
可驕命左手捉雪為刀,仍於千鈞一發間,披刀罩麵。
刀鋒亦有青芒。
同樣的【破法青刃】,同樣的神通相逢!
項北的【破法青刃】被硬生生截斷,戟鋒青歸於白,而後被高抬。
抬戟的時候他也抬膝,膝上鬼氣如鑄鐵,結成一張獠牙暴凸的鬼麵,恰恰迎上驕命的反斬刀。
鐺!
鬼氣開裂,項北也被劈得倒飛。
“不求諸道,乃用其鋒。”驕命拖刀直追:“你對【破法青刃】的理解,就是這樣淺薄嗎?!”
她連刀連斬,在戰戟上斬出一連串的火星,在戟鋒留下米粒般的缺口,參差成序。
“將有五危,必死可殺,必生可虜,忿速可侮,廉潔可辱,愛民可煩。凡此五者,將之過也,用兵之災也。覆軍殺將,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
她居高臨下,不容喘息之機:“你之為將,已占其三,豈有不敗?”
“兵書不是用來背的!”項北連架連退,又一再地試圖反擊,在倒飛的途中又拉回戰戟,在吐血的同時反架其鋒:“今若引軍十萬,同境對壘,我必殺你!”
轟!
鬼氣與寒氣對撞一處,各自炸開。
“我也想成全你,可惜時不相予,你也不曾珍惜。”驕命斜刀微冷:“今引軍來征,不求自全,實屬不智。失軍萬,獨擋此刀。我亦歎之!”
項北身上的戰甲早已零落,發冠也被斬碎,然而披發狼狽如他,卻愈見悍勇:“‘僅以身免’是將帥之恥。為將者不能承擔自己的責任,隻讓士卒成為代價。固稱梟雄,不可稱神將。”
【蓋世】與【寒江雪】撞殺到一處。
項北不斷地被斬飛,而又不斷地反衝!
麵上的鬼氣凝成了實質,為他覆上了一張青麵獠牙的獰惡鬼臉。
唯有蒙住雙眼的那一層陰翳,仍然存在著。
好似雲遮月。
從這一刻起,驕命所清晰感受到的項北的念頭,也開始變得斷斷續續,隱隱約約。
驕命是從一開始就對項北有十足的了解,而項北是在戰鬥的過程,才建立對這個恐怖對手的認知。然後以自己的方式,一再地發起挑戰。
驕命為之歡欣!
在來尋找項北之前,她其實沒有預計【破法青刃】之外的收獲,可項北在戰鬥中一再給她驚喜。
“我收回前言——你對【破法青刃】有自己獨特的理解。我亦受益良多!”
那張鬼麵上的青色,是【破法青刃】的“青”。
【破法青刃】的“青”,是“始青”之色,玉清之!道門於此源生寶誥,神通也因此顯貴。
項北將其引入鬼氣,以之斬向【他心通】的感知,模糊了驕命的感受。
這無疑是拓展了【破法青刃】的應用空間,至於他具體是怎做到的……割下這塊鬼臉後,複刻不難。
而那鬼霧之迷思,在瞬間的洞察後,她亦不著痕跡地用【破法青刃】去斬開——相較於項北,她對於【破法青刃】開發顯然更為深入。
在這個瞬間,她清楚洞悉了項北於“始青鬼麵”下緊急構建出來的戰術。
並如庖丁解牛般,斬出了洞徹關鍵的一刀!
結束了……
驕命雙眸圓睜!
即便借身而行,也無法控製這一刻的驚訝。
她所捕捉到的項北的心念,壓根沒有發生。她的預判,反成錯漏,
手中寒江雪的刀尖,竟然嵌進了蓋世戟的小枝,項北翻手壓過來,以其無匹巨力,將整杆關刀都壓進了地麵,斬雪透沙。
然後以戟為竿,撐身而前,一記雙膝跪撞,轟在了這恐怖對手的胸前!
!
仿如天鼓一聲,悶響萬。
碩果碾成血泥,胸骨竟都凹陷。
借其身,感其意,同其命,方有這般如臂使指,敢說眺望極限。
驕命在劇痛之中,仍然精準把握對手的心念,身形已後仰,鬆開了手中刀,一團混沌的雲氣,自內而外地炸開——
形如一個葫蘆,護住自身的同時,從中射出淒冷的飛刀!
此為“斬運葫蘆”,是她所獨創的殺術,已載入龍宮秘庫。
葫蘆以護體,飛刀斬運而後絕命。
可是她的認知又錯!
她明明捕捉到項北要斬斷她手臂的心念,故而棄刀以避,同時用“斬運葫蘆”反殺。
可在實際的戰鬥中,項北卻是貼身而至,根本沒有管她的刀,反是青芒籠掌、豎掌為刀,一記貫徹了【破法青刃】的掌刀,直接破開了混沌雲氣聚成的葫蘆,插進了她的喉口!
高手過招,隻在瞬息。
饒是驕命全程碾壓項北,殺得他狼狽不堪,可是被抓到了一個機會,就瞬間被翻盤。
蓋世戟還壓著寒江雪在沙雪相融的大地。
項北未曾有半點大意,跪壓在對手身上,雙手都舉掌刀,如剁肉餡一般,對這具美麗的真妖身體,進行了千萬次地斬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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