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3章 鍾鳴鼎食

類別:武俠修真 作者:情何以甚 本章:第2753章 鍾鳴鼎食

    

       第2753章 鍾鳴鼎食

      田安平當然認得長相思。

      時至今日,他的咽喉仍然殘存感受,仍記得這柄天下名劍的鋒利。

      發生在東海的那一劍,讓他久久眺望,成為生命之中,一道至今未解的謎題。

      現在這柄劍出現在他的心口,幾乎是以同樣的方式,走著同樣的直線,同樣的摧枯拉朽。

      唯一不同的是……

      這一劍更緩慢,也更堅決。

      卻再沒有一個魂牽夢縈的齊國,能夠叫持劍者為之思慮了!

      從人到魔,從現世東海,到萬界荒墓飛仙嶺,田安平你究竟改變了什呢?

      求知求真,求道求解。

      不惜墮魔,投身魔祖走向無解的命運,終於從洞真惘世走到絕巔登聖……可差距竟然變得更大了。

      “我感到遺憾。”

      田安平清晰地感受著死亡,仍然平靜得有些異樣。

      因為生死是最後一枚籌碼,“活著”是求真的基礎。所以他從來沒有真正讓自己走到死地,每一次看似搏死都是留足了後手。

      在東海那次,他知道薑望不會殺他,齊國不會讓他死。在天牢那次,他知道七恨會來。

      人生過往的癲狂,早已掂量了代價。

      所以是直到今天,直到長相思刺進心口的此刻,他才真正咀嚼到死亡的味道——

      原來死亡是這個樣子的。

      生命本源的消逝,強大精神的衰敗……所謂不朽之意誌,仍需要不被毀滅的軀殼來承載。每個人都需要苦海的渡舟。

      “你是整個齊國、乃至整個現世,我最感興趣的那個人。”

      “我以為我們會有更宏大的對話。關於修行,關於這個世界,關於真理。”

      田安平艱難地呼吸著,慢慢地說道:“但我們之間的生死……竟然是因為一個人,而不是一條路。”

      !!!

      一道道【天魔鎮】,顯化為血褐色的鎖鏈,鎖住田安平的四肢和脖頸,鎮壓他的魔性。

      立身於仙魔宮的仙魔君,體表亦泛起仙章魔痕所交織的圖案,又有孽鐐如潛龍出淵,撞擊著魔鎮鎖鏈,與這專為天魔設計的封鎮對抗。

      兩種鎖鏈絞殺在一起,如龍爭生死。

      薑望似乎並不在意這些,隻是往前推劍:“這是一個人。也是一條路。”

      那時候他在東海,念及齊國,硬生生掙出天人態,留了時任斬雨統帥的田安平一條性命。同樣是在東海,田安平卻為了所謂的時機,悍然殺死摧城侯府的李龍川,假王坤之手掀起國與國的戰爭!

      怎能說這不是兩條路呢?

      田安平的魔軀足以跟重玄遵的道身媲美,身在魔界,得到永魔功支持,更是幾乎靠近不朽。

      但即便是這般百劫不壞的魔軀,也根本無法阻止長相思的前進。

      那交纏在魔君血肉中的仙魔聖氣,是田安平獨織的線索,使得他每一部分的血肉,都是城防高壘。像是一篇玄秘文章,非博學者不能讀通。

      可金赤白三色的火焰隻是一燎,真意便已嫋嫋,仙魔盡都避道。而後城陷門開,袒示中宮!

      田安平在自己魔軀所加鑄的重重防禦,這些年所思考的關於魔的鐵則,絲毫不能阻止他的敗亡。

      “你找到了三昧真火的真諦,但你沒有過多的探索它。”

      田安平低頭看著劍創,看三色焰光如何抹消他的血液,看關乎魔的個中三昧,是怎樣消散如煙。

      他喘息著:“其實你並不真正契合【知見】的道路。”

      “你對廣闊世界缺乏足夠的好奇心。你的前半生被血海深仇壓製,複仇之後又係於紅塵萬千的枷鎖,把一些不相幹的事情當做自己的責任,被他人的期許掩蓋了本欲。相較於外在世界的真理,你更尋求內在世界的自洽,本質上來說是一個封閉者。”

      “霸府仙宮才是你該走的路。內有無窮,你卻外結萬千。因果不係,你卻遍身塵緣。”

      “你被稱譽為時代的弄潮兒,但在更多的時候,你隻是被時代推著走。”

      “如你自己所說——你早就失去了童心。”

      “兒時仰望星空的時候,你一定沒有想過,世界就這樣停滯不前。”

      他抬起頭來,看回薑望,似要以僅剩的力氣,下人生的判詞。

      他研究過薑望很久很久,這是他對薑望的總結:“其實你對這個世界沒有認知。”

      田安平的道途有三,他掌握【線】,掌握【恐怖】,掌握【真理】。

      在某種程度來說,【真理】覆蓋了其它。

      若他的認知是正確的,若他對薑望的總結為“真理”,那此時此刻,薑望就不能這樣碾壓他。長相思就不可再進!

      因為他在魔軀所加諸的桎梏,應是薑望所不曾認知的謎題。

      但他在薑望的眼睛,什都沒有看到。

      那是一片平靜的海,卷過仇恨的浪濤後,海底什都不體現。

      薑望隻說道:“你對這個世界沒有感受。”

      田安平從不以智者自詡,但在他有限的生命經曆,在“認知真理”的能力上,他的確不認為有誰能夠超過他。

      可此刻他分明感到自己被一刀剖得正著,就像長相思已經刺入他的魔心。

      他的確是貿然開口,不得已提前定論。

      可也是經過審慎思考,反複辯證,即便最後不夠完整,也該有十之三四的真。

      但為什魯莽的、粗糙的薑望,反而更先觸及他的真相?

      在這個人身上,他有太多的“為什”!

      “感受……嗎?”

      田安平頓了頓:“你靠感受來認知世界,這方法非常粗糙,也不夠準確。”

      他又搖了搖頭:“但我必須要承認,你的確經曆了許多波瀾壯闊的故事,看到了更高的風景,而這些常常都是你賭命而得。”

      “跟一般人認知的不一樣——循規蹈矩且珍惜生命的你,有時候會賭上性命來迎戰外在世界對你底線的冒犯。無法無天且對生命毫無眷戀的我,反而什都可以忍受,是更吝嗇性命的那一個。”

      “我明白人生各有選擇,這或許就是你的有情道路。”

      “但我好奇的是——”

      “都說十賭九輸,而關乎生死的賭局,需要你每一次都贏。以生死為骰,搖十次骰子,每一次都搖到‘生’的概率,隻有一千零二十四分之一。若是搖一百次,你活下來的概率,無限接近於零。”

      “那,你為什能贏得每一次賭命?”

      他的眼神帶著惘意:“從天命上來說,你並不是生來就擁有天命,況且天道也並未眷顧人族。天道對白骨的反噬,是你乘上的東風,但並不足以把你推到今天的高度。從算學上來說,在這個充滿危險的世界,從弱小走到強大,我走到終點的概率,應該遠大於你。”

      星辰墜盡,虛空隻剩稠如濃墨的暗色。

      靈堂之中,白燭猶光。

      那是慘淡的搖蕩在人心的光芒。

      燭光潑在薑望清晰的五官上。

      從前覺得過於柔和的這個人,居然眉眼都剖光,連鬢角都似帶血的秋刀!

      “或許有人能生來擁有一切,但我不是那種人。前進的路上有時候沒有籌碼可以選,我隻能賭命往前走。”

      薑望平靜地說道:“你雖然生於世家,其實某種程度上跟我也一樣。很多時候你必須要賭點什,才能往前。”

      “不同的是——我賭的是自己的命。”

      “你賭的是別人的命。”

      “你殺死的李龍川,送了我定海式,由此衍生的定海鎮,幫我贏得了天人戰爭。這就是算學之外的事情。”

      “這個世界是由算學構成的嗎?還是說算學隻是其中一個部分?”

      “你可以拋開所有的因素,隻在紙麵上確立過程和結果?

      “田安平,這世上有沒有人為你不顧一切?有沒有人會拚盡所有來幫你?”

      “你又會不會這樣為別人呢?”

      “你向內開拓無限的人身宇宙,用你所認知的真理來搭建外府內樓。可是你懂不懂得,什是‘人’?”

      “今天你站在靈堂,可是你對死亡沒有敬畏。”

      “你還是沒有明白。為什齊天子會放棄你。”

      “就像你還是不懂,無懼天魔為什一定要送死。他們堵在仙魔宮外,排著隊站在我麵前,為魔族而死。而你說,魔族並不需要什精神。”

      “一個種族是如何才能存在啊?因為你田安平這樣的角色嗎?你求知求真,到底求得了什?”

      “誠然真理無窮,我隻看到你錯謬的一生。”

      “你這樣的人,怎敢站到我麵前?”

      田安平!田安平!田安平!

      你錯了!你是對的!你真的錯了!

      你是個魔物嗎,你娘死了你都不掉一滴眼淚,還在那搭你的算籌!你給我滾過來!跪在她的棺材前!

      不,給我一點時間,這道題……這個解法……

      啪!田安平你大錯特錯!什東西,不要再算了!給我磕頭!磕下去!那是你的娘親!她是為你死的你這個畜生!

      啊!!別打擾我!滾開!!!我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不……我不會錯……”

      在某個瞬間,田安平驀地圓睜雙眼!

      他勉強地抬起手指,身上仙魔之紋共振,孽鐐如毒龍抬頭,抬起【天魔鎮】。他也終於抬手到身前,抓住了長相思的鋒刃!

      劍刃切割他的指骨,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他死死地看著薑望!

      薑望卻波瀾不驚。

      劍壓諸天的蕩魔天君,仿佛隻會這一個推劍的動作。

      在命運的長河順流而下,劍光已經填滿了河床,不留一絲餘隙。

      這一劍就像永不停歇的時光——人無法對抗時間的流逝!

      哪怕是身懷絕巔神通的黃舍利,也要在逆旅結束後,走到人生的下一個年頭。

      所以長相思還是往前。

      田安平死死地攥住指骨,卻隻能一厘一厘度量這柄長劍。

      “說起來……你恐懼嗎?”薑望問。

      田安平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那隻懼殺怨鑄天魔的恐懼鬥篷,早在薑望入殿之前,就被他隨手拆解……現在正掛在燭枝上,混同在燭光照不到的陰影中。

      恐懼並不能成為對付他的手段,他也不曾害怕什。

      “一個不會恐懼的人,是不能真正懂得恐懼的。”

      “你冷冰冰的堆砌關於恐懼的種種條件,自己卻從來都沒有害怕過……你居然真的覺得這就是力量嗎?”

      薑望說著,長劍前推。

      田安平有一顆堅不可摧的心髒。

      真正的恐懼魔,以之為籠,在其中肆意生長。

      長相思就在這時刺入了田安平的心髒,將那頭恐懼魔輕易洞穿!

      田安平披著冕服的身軀,猛地弓住!

      薑望抬手按住了他的臉,撫平他幾乎扭曲的五官,將他的身體按定在那。

      右手則是鬆開劍柄,抓住了一杆纖長的龍須箭,恰恰從左手指縫間釘入,釘在了他的眉心!

      “嘶!”

      田安平身體驀地一僵!

      他“”地發出聲音,試圖止住五髒六腑的血流。可接近不朽的魔軀,分明已是個處處漏風的破屋,堵都堵不過來。

      “通過那隻恐懼鬥篷……洞察了我的恐懼魔?”

      藏在心髒的後手也被輕易消解了。

      他莫名地想到了重玄遵,那個“總是正確”的人。

      這些人真的就在戰鬥永遠不犯錯嗎?

      在與這些人交手之前……他也不在戰鬥中犯錯啊。

      他曾經無數次地刑笞自己,對於痛苦他並不陌生。

      可是正在坍塌的,是他所求知的真相。

      他感到痛!

      “我曾無數次眺望天人。”

      “我曾經溝通皋皆,用知見換取知見。”

      “前有吳齋雪,後有你薑望。”

      他艱難地說道:“我在想……是不是隻有借助無窮無盡的天道力量,才有抗爭不朽魔功的可能?”

      長相思還留在田安平的心髒,強有力的心髒已經千瘡百孔,劍氣在這具魔軀縱橫。

      鑒於這是一具接近不朽的魔軀,此刻戰場還在他的外府,生死都框在他的真理中……薑望動作非常的細致,按定他的五官,鎖住他的身體,以龍須箭釘碎他的天庭,然後才慢慢消磨他的道質——

      所謂【真理】的碎片。

      不給田安平留下一丁點逃壽的可能。

      薑望也幾乎沒有表情:“天人可以墮魔,魔當然也可以永淪天道,理論上你以魔君陷天海,確然有成功的可能。但如果你準備的後手隻是‘天道田安平’……我希望你是真的知道,為什我號為‘天之上’。”

      天道田安平必然比不上天道薑望。

      而天道薑望,現在還鎮在長河之底。

      完全放棄自己,寄托天道的田安平,固然是絕頂強大的。

      但對薑望來說,也是無非再經曆一次天道戰爭。

      他的狀態並非全盛,但已經緩過氣來,無懼挑戰。

      其實當他來到魔界的那一刻。

      帝魔宮所屬的天魔真魔,選擇逃亡,而不是引軍對陣。

      魔界唯存的兩位魔君,能夠借助不朽魔功登聖的存在……沒有第一時間引軍趕到,堵死帝魔宮的那個深坑。

      今日這一場勝負,就已經奠定。

      田安平今日唯一的生機,是在帝魔君那一劍之後。

      可是他這樣的智者,求真求知的強者,必然相信自己,勝過他者良多。

      而這就是生死的分野。

      亦是薑望所篤定的,田安平一定會做出的決定。

      把劍貫入田安平的心髒後,接下來的每一息,他都回氣無窮。

      他要毀滅田安平的魔軀,殺死田安平的道,也準備好麵對田安平的一切可能。

      “我的確有過這樣的設想,可以確切地讓我於當前階段,再上一層樓……但那於你不算挑戰,於我也不夠新鮮。”

      田安平僵硬地定在棺材前。

      薑望覆麵的手,倒像是他的麵具。

      那一杆搖搖顫顫的龍須箭,則似他的冠冕。

      唯獨他的聲音,還是不怎體現情緒。

      他已經很虛弱了,卻很清醒的分配著聲音的力氣:“誰不知天上薑望?無謂讓你贏得重複的戰爭。”

      “我也不願做永淪天道的考量,天道深海不缺石人。所謂天道的代行者,亦是行屍走肉,永遠失去求知的心。”

      田安平慢慢地說:“很奇怪吧?我也有‘願’和‘不願’。”

      “這並不奇怪。我從來不覺得你是什怪胎。你隻是不在乎這世上的很多東西罷了。”薑望麵無表情地鬆開那杆龍須箭,執掌田安平命運的手,又握回了長相思的劍柄:“你的取舍是你殺李龍川的原因。也成為我殺你的意義。”

      田安平的身體又顫了一下。

      但他卻撫平了自己聲音的皺褶:“還記得觀瀾天字嗎?”

      “那一局不止有【無名者】,不止有尹觀,不止你們。”

      “田安平也參與其中。”

      “我說的不是我,但也的確是我。”

      “那個在超脫甕中被創造出來的田安平……給我留下了一點消息。”

      他直直地看向薑望,透過天隙般的指縫,眼睛竟然生出光色來,那是一種窺見真相的驚喜:“薑望——你知道嗎?”

      “這個世界從誕生到現在,沒有出現過一個真正的超脫存在。”

      他或是在等薑望消化這個信息,也或是的確沒有氣力,緩了一緩,才繼續道:“我是說,沒有一個真正的‘自由者’。”

      “最靠近超脫的那個人……祂還沒有回來。”

      稱名【超脫】的境界,號為【絕巔之上】的那一境,等同【永】,永證【偉大】……這樣的存在,在田安平的認知竟然並不自由。

      確然聳人聽聞!

      絕大多數人都隻會把這當做瘋癲者的囈語。

      但有關於“觀瀾天字”的一切,薑望的確不能忘記。

      “觀瀾天字”的田安平……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也是真正的田安平。

      他至今都記得——

      在有夏島觀瀾客棧天字號房的那個田安平,在確認自己並不是正常時空秩序的田安平後,毫不猶豫地縱躍天海,衝擊天人,在失敗之後化為石人,用生命求證答案。

      也正是那一幕,讓他建立起對田安平深刻的認知。

      觀瀾天字的那個田安平,是怎把消息傳給正常時序的田安平的?

      通過衝擊天人的行為嗎?

      通過天海,轉移了“真理”?

      從這再往前推,若那個躍身天海的田安平,的確向正常時序的田安平,傳遞了足夠的訊息。

      那今天的田安平,確實是已經了解天人,也了解天道石人的!

      天道田安平很有可能並不隻是構想。

      是田安平切實能夠實踐,又真切放棄了的路。

      而除此之外,他還在等待什呢?

      最靠近他所認知的“自由者”的那個人?

      人皇?世尊?抑或……魔祖?

      在薑望波瀾不起的注視,田安平喘息著言語:“這個世界是不正常的,和我認知的真理衝突。你有沒有想過——”

      啪!

      “夠了。”

      薑望牢牢按定田安平將要傾倒的身體。

      然後慢慢地往外拔出長劍。

      “我見過幻想成真,見過無限可能,見過不朽的存在,感受過永的力量,不敢說祂們不夠自由,不是真正超脫。”

      “未至超脫,何以言超脫?”

      “不要總是在空中樓閣,絮叨你的囈語。坐在輔弼樓中,觀想你的井天。你當明白,此刻跟李龍川無關的任何事情,都不能影響我的決心。”

      “如果這就是你的告別,那我就聽到這。”

      長相思離開魔軀的過程,也是這具不朽之軀最後一縷生機逃散的過程。

      這緩慢而不可挽回的力量……

      滴漏聲變得太清晰了。

      緘默萬年的青石,將要被持之以的鍾乳鑿穿。

      田安平喘息著,喘息著,驀地抓住了薑望的袖子!

      他吐著血,從薑望的指縫之下,吐出充滿希冀的聲音:“我知你要殺田安平而後快。”

      “但入魔即是新生。那個殺死李龍川的人族田安平,已經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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