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5章 夜雀南飛

類別:武俠修真 作者:情何以甚 本章:第2755章 夜雀南飛

        第2755章 夜雀南飛

        東華閣外燈光燦亮,身形高大的霍燕山靜佇光,似披雪望天。

        夜幕太重,星穹為缽所隔。

        他感覺自己也是一個行缽者,拾取著宮廷內外的緣分,而天子是他唯一的布施人。

        韓令榮升,已去負責打更人了。而他今夜的失分,不知還要多久才能挽回。

        在某個瞬間,他心有所感,視線落在二重宮門——

        陰影是被掀起的垂簾,丘吉那過於溫和的五官,在夜海中浮出水麵。

        「丘公公!」

        霍燕山的聲音略略抬起,當然臉上還是帶笑:「有事?」

        守在天子近前,隨時等候並傳達皇帝的意誌,是內官之首才有的福分。

        他有事出宮去了,才輪到隨堂太監。

        而秉筆太監的優勢,在於能為天子擬詔,也常常在外宣旨,傳達皇帝的意見。

        總得來說,秉筆於外,隨堂於內。

        隨堂秉筆十六位太監,再加上他這個掌印大太監,構成內官權力體係的最上層。

        在這個權力體係中,越靠近皇帝身邊,權柄越重。

        有時候大家鬥生鬥死,不過是為了在皇帝麵前露一次臉。

        霍燕山心中是有不滿的。

        他今夜在君前失分,就因為丘吉一句「朔方伯久置庭府,心有怨懟!」

        常年隨侍天子,親見薑望和皇帝是怎樣相處,他自然明白天子心中偏向於誰,他的站位也是堅定不移的。

        而作為天子家仆,事事以上為先,他必須要對朔方伯的怨懟表達出態度——相對於「不懂事」來說,「不夠忠誠」才是更大的問題。

        所以丘吉那句私告一出口,他今夜的失分就成為必然。

        若以此為結果倒推……丘吉的提醒果真是善意嗎?

        宮內之爭,全在聖心。往往刀不見血,卻殺人無形。

        一旦被掀翻了,再想爬起來,可是難如登天。

        迎著霍燕山的審視,丘吉並不說話。隻是伸著懶腰,微笑著走出門洞。

        往常落地無聲,今日卻足音清脆。

        隨著他的懶腰而舉起的玉如意,貝葉般的鉤頭染著殷紅!

        霍燕山頃刻脊生涼意,意識到此時與往時任何一刻都不同。

        他往丘吉身後看,門洞森森,如無底之海,吞沒了一切光線。

        本該在那值守的宮衛,一個都不見。

        「不必看了。」

        丘吉微笑著說:「該解決的我都已經解決——霍公公應當明白,在頂層的敘事,他們什都不決定。」

        霍燕山這時候才驚覺——

        今夜的大齊宮城,未免太過安靜。

        除了某些被天威籠罩的時刻,他從未在大齊帝國的皇宮感受過危險。也從來沒有想到,在這明君當朝,聖治時代,竟有宮廷之變!

        一時心中的念頭實在跳脫。

        他壓根想不明白,這危險能夠從何而來?

        以至於看到丘吉此刻的笑,念及前一刻走進東華閣的朔方伯,他竟有脫口而出的驚悚——

        「蕩魔天君殺過來了?!」

        倘若天子決定庇護鮑玄鏡,以那位蕩魔天君恩仇必報的性格,以其人和白骨尊神的血海深仇,他有沒有可能直接殺進臨淄來呢?

        而丘吉一向與之交好……有沒有可能為其先驅,為之開宮門?

        他明白這想法很荒謬,可除了這個他實在想不到別的危險。

        當今天下,還有誰有這個本事?

        除了大鬧天京城的薑望,還有誰有這個膽量?

        難得看到霍燕山的緊張,丘吉啞然失笑:「薑……那位嗎?」

        往前他從未展現過多了不起的修為,至少是及不上已然洞真的霍燕山。

        然而此刻隨意一言,即見因果交錯,在他眼中蕩漾成實質的波瀾!

        甚而於他身前,交織出清晰的幻景——

        「背景是小城一般的國庫。

        主角是尚還有些青澀的薑青羊,和如今日一般慈麵帶笑的隨堂太監丘吉。

        那時候的薑青羊眉清目秀,眼神清亮,正處在年少得意對未來滿懷信心的階段,卻又壓著沉甸甸的往事,沉穩篤行。

        幻景中他正誠懇地道謝:「今日之事,真不知該如何感謝公公!」

        那時候的丘吉隻是溫和地笑:「就當結個善緣。」」

        霍燕山還要再看後麵的故事。

        丘吉舉著的玉如意輕輕一敲,便敲碎這幻景。

        他搖頭咋舌:「那位已經強成了這個樣子?一旦言及念及,我竟然連和他曾有過的因果交集都不能掩蓋,動輒外彰於神通?」

        說起來與薑望相識,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時候他帶著國庫的鑰匙,奉命去術庫幫薑望領賞。那時候的薑望還在內府境……他主動推薦了舊暘皇室的《乾陽之瞳》,就此成為一段交情的開端。

        他歎息:「細想來,時流如漁鼓,歲窮又三更!」

        霍燕山的臉色十分難看。

        尤其在聽到幻景之中,當年丘吉對薑望的那句道別語後。

        「善緣」一詞,最早源出於佛門。

        雖然早已是常用的詞語,畢竟齊國抑佛,天子一向對佛不喜。丘吉作為天子身邊人,又怎會措辭如此不小心?

        除非……

        「枯榮院?」他看著丘吉,一字一頓,開口極重,落到具體的字上卻很輕,仿佛提及莫大的禁忌!

        這三個字也的確是齊國的「不可言」。

        丘吉將玉如意敲在手上,發出『啪』的一聲響,以為撫掌:「見微知著,不愧是霍公公!要不這內廷良宦如雲,怎是您登頂這內官之首呢?」

        「公公既是明眼之人。」

        他又抬手指著濃如墨染的天空:「你看這紫微不照,日月不懸,豈非明主暗室,變革之象?」

        霍燕山身形僵直。

        些許宮鬥心思,在這驟然掀開的大潮前,根本碎如浮萍!

        以此時思前時,才發現自己太小家子氣,拘泥於蝸角之中,對丘吉的揣測何等淺薄。

        丘吉要的,不是他霍燕山在天子麵前失分。

        這位丘公公,壓根沒想過在當今皇帝麵前爭寵,因為他所效忠的,另有其人。

        他要的就是鮑玄鏡在宮外的那一陣等待。

        讓這般冷落,作為最後的砝碼,加速傾斜鮑玄鏡心中的天平。

        從而讓東華閣的麵聖,有血濺五步的可能。

        而他無意之中成了幫凶!

        誠然天子神威無上,白骨尊神也曾是幽冥超脫,青石宮那位,更是顯赫了整個元鳳之政。

        誠然是丘吉有心算無心,亦是他自己的不謹慎。

        設想若是韓令在此,會犯這樣的錯誤嗎?

        霍燕山連連勾動暗令,卻未驚動任何一個人。

        整個東華閣宮域,都已陷入絕對的死寂。

        是來自大神通者的掌控,還是在自己未曾驚覺的情況下,宮中變節者眾?

        「我見明主在暖閣,未見明主在暗室。」

        「古往今來稱名聖君,無有勝於紫極殿坐朝者。泱泱大齊,雄魁東土,是他事功!」

        霍燕山將身前橫,渾如鐵塔一般,攔在了殿門之前:「未知你所言明主,竟是何人?」

        他聲若雷霆,在廣場上翻滾,卻怎也衝不破這個濃重的夜晚……始終在殿前打轉。

        「日上中天,不免盛極而衰。長夜漫漫,豈不見朗月橫空?」

        丘吉仍是笑著:「紫極殿固然是聖主,但禦極七十九年,已進無可進,戀棧不去,徒損天下矣!紫天當死,青天當立,吾當北麵而事青石宮,順天應時!」

        「大齊正朔,在天子一言。君不言退,誰堪其位?」霍燕山麵漲紫氣,騰身而起,勢如蒼鷹搏兔:「名不正則言不順,理不直而道不成……吾雖奴婢,斥之為『逆』!」

        一聲「逆」字如驚鼓,在這長夜反覆的轟隆。

        丘吉終於不再微笑,手的玉如意輕輕一擺,拂皺了夜色萬。另一隻手張開五指,遙對當下的內官之首,往前一推——

        就如蛛網之上按蚊蟲。

        隻這一下,戰鬥就已結束。

        霍燕山整個人都被吊起來,一身紫氣被轟散,手腳大張,虛懸空中。

        「君雖君,臣雖臣,沒有人永遠做對事。愚忠愚孝皆不可取,父謬子糾,君錯臣改,這才是最大的道理。」

        丘吉抬眼看著他:「霍公公掌印多年,宮多少還有用得著您的地方——咱代表青石宮,再給您一次機會。」

        霍燕山被按在空中,已經顯得乾癟,再不似舊時威風。卻毫無表情地與丘吉對視,嘴隻吐出四個字:「亂臣賊子!」

        丘吉遂不言語,隻合指握拳。

        但見密密麻麻的黑色的因果之線,從霍燕山七竅竄遊而出,交錯在他身外,一霎合攏——如同縛繭。

        ……

        ……

        第一道宮門和第二道宮門之間,亦是一片無遮的廣場,此刻載光如池。

        小小的麻雀在廣場上方飛過,投下的陰影,便是今夜的橫波。

        鮑維宏站在朔方伯的轎子旁邊,也不計較身份,和轎夫們杵在一起。

        威武的宮衛全甲肅立宮門。

        幽幽的門洞和緊閉的銅門,他明白門後是他永遠走不進去的深宮。

        但相較於第一道宮門之外的芸芸眾生,他又離權力中樞很近。

        這個世界是圍繞著皇帝轉的。

        漩渦中心的人,掌握整個帝國的命運。

        鮑玄鏡能到這來,有深夜奏對的機會,這是不是一種態度呢?應該可以得到天子的支持吧?

        鮑維宏抱臂倚轎,有些不安的想著。

        直到現在他也不明白,為何在鮑府之中,鮑玄鏡說他什都不懂。

        丘吉和鮑玄鏡就在他麵前談妥了交易,而他從始至終沒有聽懂一句弦外音。

        在某一個時刻,他似乎聽到了什響動。但肅立的宮衛令他明白,都是錯覺。

        風月場的鶯歌之聲,飛得很遠。

        他站在這,竟然也聽得見。

        那歌聲隱隱,唱的是——

        「金爐香獸煙吹晚,雪枕錦衾雲夢還。輕解羅衣羞為語,玉山橫倒喚竹郎……」

        哎呀好唱詞。

        啊不對,大半夜的唱這高聲這香豔,有辱斯文。

        什紅袖招海棠春天香雲閣溫玉水榭三分香氣樓……他都不熟悉。

        鮑維宏靜靜地看向天空,想著夜鳥南飛,明日或許有雨。

        ……

        不夜的臨淄城,雀影在光中如遊魚一線,掠過許多街道的河流,沿著紅牆攀上了太廟的黃簷。

        齊禮「左祖右社」,太廟立在皇宮左側。

        曆代帝王,於此供奉祖宗。

        風調雨順,常常寫進祭文。

        「奉天」和「護國」,是太廟規格最高的兩個陪殿。

        護國第一,祭祀的是那位「十箭摧雄城」的摧城侯。

        與之並列的靈祠,則是香火已凋的九返侯——

        自當年「張詠哭祠」後,鳳仙張氏正式絕嗣。有關於這座靈祠的祭祀……「禮部專承之」。

        這其實不是一個多特別的日子。

        但神霄世界大戰方酣,各國天驕閃耀其中,為人族爭勢,也為自己贏得一生的名聲。

        擁有非凡軍事才華本該於此大放異彩的李氏麟兒,卻隻能含笑於畫中,一任塵來風卷,徒然讓人懷緬。

        老太君今天和過去很多天一樣。

        晚上仍然好好地吃了飯,吃乾淨一碟青菜,碗的米飯一粒都沒剩下,喝完一杯濃茶。隻是在拄著拐杖離席的時候,怔然了瞬間,忽然說該祭一祭先祖了。

        事母至孝的李正書,便替母親來這一趟。

        他當然明白,老太君想的不是祭祖之禮,而是她的乖孫。隻是那份情感無處寄托,她不想說出口,不願讓晚輩擔心。

        國內這兩天的風波他沒有太關注。

        說侍奉母親,就是侍奉母親,不是什以退為進。

        他不再讀書,把書都鎖進箱子。他不再練劍,親手把佩劍折斷,掃進了塵埃。

        學成文武藝……誰也不賣了。

        他不再關心世界,不聊國事,甚至不參與任何軍事上的討論。

        李正言說逐風鐵騎最近如何如何,他說他知道集市上有一家的蔬菜更新鮮,明天他會起早去……娘會愛吃的。

        當代摧城侯破天荒地在桌上摔了碗,說了句「烏煙瘴氣」。

        聽說他還寫摺子,大罵鮑家的那個小子——對方疑似是白骨邪神的降世身。

        李正書不關心。

        他隻是理解。理解一家之主霸國公侯大軍統帥,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沒有任何宣泄情緒的理由。隻有在他這個大哥麵前,可以有一瞬間的失控。

        弟弟和母親,互相逞強。

        「碎碎平安。」他隻是笑著說。

        但明白一萬句平安也求不來真正的平安……也殺不掉田安平。

        他是該去問一問田安平,當年東海的真相。但田安平已經墮魔,大家就有了生死的理由,似乎別的也不必再問了。

        倘若龍川含冤,殺田安平沒有錯。倘若龍川的死確實跟田安平無關,殺田安平也沒有錯。那有些事情就不用那分明。

        天意香的味道過於濃鬱,李正書從來沒有喜歡過。

        但還是認真點燃了,又認真地拜了拜,插進香爐。

        張了張嘴,最後什禱詞也沒說。

        無非是……「李氏先祖佑齊國」。

        他站起身。

        臨淄沒有什好的,有一天母親走了,他就去雲遊天下——當然中間可以去冰凰島小住,鳳堯實在是個懂事的孩子——但終點一定是魔界。

        陪祀的靈祠當然不會很寬敞,煙火繚繞尤其擁堵。

        李正書慢慢走到靈祠的門口,抬眼便看到了宋遙。

        這位名聲極好的朝議大夫,剛從九返侯的靈祠出來,正站在那邊的門口。

        看起來是不期而遇。

        一個人深夜拜祠奉香已經有些奇怪,兩個人撞在一塊更是別扭。

        尤其一摧城,一九返,頗有些命運編織的精巧。

        李正書點了一下頭,便算是已經問候,自顧往外走。

        宋遙為什來祭祀九返侯,又為什大晚上穿著朝服,如此隆重。

        這些他都不願意思考。

        他吃夠了聰明人的苦楚。隻希望自己什都遲鈍一些。

        但宋遙卻開口:「李玉郎!」

        李正書站定了。

        他回過頭,看著身姿挺拔五官明朗的宋遙,正目光炯炯地站在「九返」二字之下。

        「我記得宋大夫不是一個喜歡打趣的人。」他說。

        主要是他們從來沒有這樣親近,可以把「玉郎」當做昵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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