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見鐵生輕鬆了些許,心寬慰,便問:“鐵生哥,你孫子現在多大了?”
“剛高考完,等成績呢!”
“讓建生叫他過來多陪陪你,有孫子在邊上熱鬧!”
“他不愛進醫院……哎……隨便他了!”鐵生擺了擺細細的胳膊,歎了口氣,接著說:“你這個女娃有福相!”
老馬抿嘴一笑,點點認可,然後指著漾漾說:“碎娃娃嘛——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現在是最好玩的時候,再大點就不聽話了!你管不住了!他哥哥上高一呢,天天跟我抬杠,指著我大聲嚷嚷,氣得我不行……”
“我孫子小時候我是看著長大的,長大了不知道為什……不親了!不樂意跟我說話,我這次住院,他一次也沒來……”鐵生側著頭,十分難過。
“他考得怎樣呀?”沉默一會後,老馬問。
“他學習不行,能考個專科不錯了!他不如他爸!”鐵生閉著眼搖著頭。
“子孫自有子孫福,你管他呢!”老馬撫慰他。
隔了會,鐵生繼續說:“考得好又怎樣?他爸是985院校,也就這樣!混得不高不低,工資少工作忙,日子過得勉勉強強……要沒我那點積蓄,恐怕現在我連醫院也沒錢住……哎建成不行啊!”生命到了這步田地,兒子這般待他,鐵生竟還在為兒子操心,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十分鍾後,鐵生又開口:“我最近老夢見我弟——福生,還有我老婆子,建成他爺爺奶奶,還有你姑奶……天天夢到,他們跟我說話呀啥的……他們最近這大半年老在我夢……”
老馬聽到這,心驚了一下,想說什又沒說出口。
鐵生咽了口唾沫,接著他問了老馬一個問題:“我總夢見這些走了的人,怕不是我也快了?”他說到這握緊老馬的手,臉上的神情難以形容——疑惑又肯定、複雜又單純、絕望而人。
“想多啦!老大哥!我經常夢見我媽還有英英她媽,夢見好多年,我這不活得好好的?”老馬用左手拍了拍右手心鐵生那隻又輕又瘦的手。
他握緊他的手時,心隻咯一跳,麵上雖刻意控製,但慌張無法抑製。他不敢摸他的手——老馬怕了!也不敢鬆開,隻繃著五髒六腑繼續握著。
“我知道我快了!”鐵生點點頭,繼續躺在病床的枕頭上,雙眼無力地望著老馬——篤定又無神。
老馬不敢看他,低頭瞧自己的膝蓋,兩人如此沉默了十來分鍾。
“你家的房子、地呢?”老馬問鐵生。
“早賣啦!”鐵生喘口氣,說:“後悔呀!當時奔著兒子來了,沒想到他在深圳混得不成。早知道我不賣了——在老家養老,讓我侄子給我口飯,也比在這醫院等死要好……”
喘了幾口氣,攢夠勁兒又說:“前幾天,這個屋剛走了一個人!醫院陰氣重,老人待著不自在!我真的待不下去了!”老馬的眼睛跟著鐵生的食指在這病房繞了一圈,隻覺得發慌。
“沒人死之前想待這的!你看看這些人……看看這病房,一天到頭除了跟鬼嚎一樣喊疼,沒啥動靜——跟墳場……差不了多少!”鐵生補充道。
老馬兩眼瞪了個圓,不怎敢喘大氣。
“你老家有兒子,以後養老千萬別在城!農村人死在這兒——跟孤魂野鬼一樣……”鐵生說著又流下淚來。
老馬握著他的手抖了幾抖,他不知如何勸慰他。
斷斷續續地兩人聊了將近兩個鍾頭——年輕人十分鍾的話,老人卻需要這久。護士推著餐車進來了,袁鐵生的兒媳婦也進來了,跟老馬打完招呼後,打開鐵生病床上的飯桌,將那清湯寡水、不溫不涼、看著如殘羹一般的飯端到了鐵生麵前。
“鐵生哥,那你吃飯吧,吃完好好休息,過兩天我再來看你!”老馬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鐵生躺在那,依然握著老馬的手:“我怕……再見不到你嘍……”說完泣不成聲。
老馬拍著他的肩膀、握著他的手安慰:“你想多了,我過幾天就來!”
“行了行了,趕緊吃飯吧,再不吃飯冷了對胃不好。”那兒媳婦將飯菜攪了一攪,衝老頭說。
“走吧,爸!”致遠也過來催,順勢扶起老馬。
老馬從褲兜掏出信封,放在鐵生手:“鐵生哥,你拿著!”
鐵生點點頭,流著淚,嘴唇在動卻無話可說。
致遠看到略微厚實的信封,有點意外,然後他攙起老馬,轉頭對病床上的老人說:“袁叔,你好好休息,過兩天我爸腳好了能走了,我再帶他過來看您,您好好養病哈!
鐵生點點頭,戀戀不舍地看著老馬,老馬招招手,轉過身一瘸一拐地往門口走。在門口、在窗外,哥倆難舍難分地衝著對方招手點頭,彷如生離死別一般。
致遠扶著老馬一路出醫院,走一走歇一歇。老馬一路無言,時不時擦擦汗,擦汗的時候順道拐個彎擦擦眼角。漾漾看不懂往日呱呱叫的爺爺怎了,隻一路仰頭認認真真地觀察他。
上車後,三人往回趕。老馬看著窗外,回憶著老大哥袁鐵生年輕時候的風采,當年他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在縣工作,後因父母老了他申請調到鎮上。那時候老馬去鎮上辦事,多半住在鐵生家,當時他特別羨慕他的工作還有他那二層小洋樓!袁鐵生在鎮上是老人了,每一屆的鎮長無不誇讚他、想帶走他,他自己不願意挪騰,一輩子守著自己的故鄉。老馬那些年在鎮上順風順水的,沒少借袁鐵生的和氣和麵子。鐵生在一個崗位上奉獻了一輩子,兢兢業業官清似水,如今臨了臨了竟這般心酸……
馬建國會再次看望他的老大哥嗎?也許會,也許永遠不會——他自己也不清楚。窗外飛馳而過的城市繁華,絲毫不能解救老馬內心的枯槁和壓抑,終於,他忍不住靠著車窗捂著臉沙啞地嗚咽起來。聽到急促的喘氣聲,漾漾懵了,致遠也懵了。片刻後他扔給漾漾一小包紙,示意給老人擦淚,老馬擺手拒絕。隻見他從襯衫胸前的衣兜,掏出個灰白格子的方巾來,用方巾捂著臉又無聲啜泣了許久。
“爺爺,你在哭還是在笑呀?”漾漾沒看見一滴淚,完全聽不出老人沙啞地喘粗氣是哭還是笑。致遠意欲製止漾漾,又覺孩子可轉移老人的悲傷,索性不打擾他們,自己專心開車。
“……”老馬苦笑不言。數分鍾後,他擦幹淚,疊好方巾,又放回衣兜。
“爺爺你哭了!”漾漾看到淚濕的方巾作出判斷來。
“……”
“是不是剛才那個老爺爺他訓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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