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國慶前，放假的前一天，空氣中洋溢著一重輕歡喜。

    上午九點，老馬右肩扛著粉色的踏板車，左手拎著兩個豬包子，一路晃晃甩著塑料袋的包子往家走。五塊錢吃了碗胡辣湯沒飽，回來路過包子鋪於是又花六塊錢買了兩個豬大蔥包。

    早年，一清早老馬總扛著鋤頭去地，如今，他天天扛著個溜溜車、踏板車回家誰讓娃兒偏喜歡溜車上學呢。老馬為了成全小糊塗仙兒，擠擠眼隻能委屈自己了。回想方才路上的漾漾一路高歌、兜風前行，好不喜慶，此刻打望直勾勾的梅龍路亦覺風光旖旎、草木明豔、行人和悅，好像人家南方的植物也沒那難看。

    忽地褲兜的電話響了，老馬放下踏板車，撥通了電話。

    “喂”

    “喂伯”原來是老馬三弟之子馬興成。

    “興成啊你咋打來了”老馬驚喜又驚訝。

    “伯我跟你說個事啊，我丈人走了昨個”興成言語低落又短促。

    “嗯咦噠噠我的老天爺呀你丈人咋走的不是前兩天中秋他還給你媽寄拐棗了嘛”老馬震驚，站在街上撩著白發，頭皮發麻。

    “是，昨天早上他一個人開車去地，開到墊邊上，翻車了給我丈母發現的時候早斷氣了”

    “哎呀哎呀我的老天爺呀這可咋弄呀你趕緊收拾收拾，讓豔豔馬上回去幫襯著。豔豔他兄弟小，常年在城沒啥經驗，這回恐怕得你倆口下功夫出大力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倆現在都在何仙村這兒，她兄弟現在在上海出差呢，後天淩晨才能趕回來”

    “你把你姐興興和老三、老四叫過去幫忙呀叫興波去買棺材，托興成處理地的車，叫豔豔在何仙村趕緊請打墓的人靈堂怎布置可以花錢請人，我這兒有電話，等會伯發給你一定得花錢賃個大冰櫃，先把你丈人凍起來，這樣過後事時沒那難看”老馬一手叉腰一手舉電話，時不時從牙縫漏些冷氣，從鼻孔出些氣。

    “我知道，但我三哥和我四哥架子大還不得還不得伯你親自叫呀”興成自小老實，在這幾個哥哥跟前算不得是出挑的。

    “成成成伯馬上給他倆打電話。另外，叫你媽和你二娘趕緊炸麻糖圈，另外叫你興盛哥幫忙去會上買東西酒席上用的、孝衣白帽、待客人的你弟兄們幾個合計合計列張單子，然後從你丈人自家屋找個堂親，和你興盛哥一塊去采辦還有吹嗩唱秦腔的自樂班子，等會伯給你幾個電話哎對了，錢不夠找你四哥要，他手有閑錢；你二哥興盛前段兒豬崽子也賣了不少，跟他要也行”老馬在街上對著花叢指指點點。

    老馬的三弟馬建濟生得兩女一子。長女馬興興、小女馬興華，一個開著裁縫鋪一個到處亂竄，中間這個兒子馬興成在屯種果園，養活著兩孩子和一老母。馬興成今年還不到四十，比桂英小一歲，沒上學的天賦早早出去打工，有了孩子後開始在家務弄果園，兩口子一心一意，子過得不好不壞。

    老頭一氣講了四十多分鍾，有些氣短，掛了電話，老馬左手扛著踏板車甩著包子，右手舉著電話開始給這些侄子們遠程交代任務。不得不說，在喪事上，老馬一人的經驗不少於方圓上任何一個專業的殯葬團隊。一個小時後，跟其他人交代完事兒的老馬終於跟自己兒子聊上了。

    談完喪事以後，興盛忽然說：“大，二黃好像有病了，好幾天了，不好好吃飯，臥在槽邊不動彈，各種法子我全試了，連村的杠子叔看了看也擺擺手沒轍了。”

    “哎，老了吧你給它專門備個墊子紙箱子、舊衣服啥的都成，將來走了連墊子一塊埋了吧。到時候用草簍提到鶯歌穀，埋到穀底最最南頭的那排酸棗樹下，別被村人打攪，也別打攪村人。要是有，給它多喂點，哎最近價又他媽貴得要死算了算了，聽天由命吧。”老馬說完，啊的一聲長歎。

    馬興盛點點頭，開口提另一事：“咱東鄰家婉婉在蘭州開了個診所，有執照的那種，然後我民娃叔把家的東西收拾了個幹幹淨淨賣的賣、送的送、扔的扔，上一禮拜坐高鐵跟著婉婉去蘭州生活”

    自己來深圳已經整整三個月了，從不想自己的離開對別人意味著什，今聽做了一輩子老鄰家的民娃去了蘭州生活，還不打算回來了，老馬心空落落的，不知如何回應。

    馬興盛見父親無話，自顧自地接著說：“咱村的小學也關閉了九月份，村的娃娃們全送到鎮上去了。鎮上的學校有校車，一天來回兩趟接送，五六年級有那種住校的，價格不一樣”

    馬興盛哇哇哇地說著，老馬心沉重，失落上又加一層失落。撂了電話，怏怏不樂的老頭擰開一瓶新的西鳳酒，全當和在馬家屯待了幾十年的老校長付明禮隔空劃拳，全當和老鄰居民娃對弈一局隔空賭酒，全當和三弟的親家趙誌剛那一米五的老頭子隔空閑扯

    老馬養了那多隻狗，唯這條二黃挨的打最多，為它的心也最多。怎說這條二黃也跟了他年了不十年了。二黃很調皮，不叫喚卻咬人，不打攪人也不樂意人打攪它，四條爪子無論浪到哪永遠幹幹淨淨的，這一點老馬非常欣賞。白天吃得少，晚上吃得多，拉屎撒尿永遠在後院的西牆角，罵也沒用打也沒用，老馬沒法子專門給它在西牆角弄了個小廁所。二黃是個很貪睡的狗，可論起睡覺它是最不踏實的。睡覺的時候老是抖腿或顫嘴，有時候睡覺還打呼嚕，偶爾半睜著眼睡。老馬最喜歡這條二黃的一點是，它是老馬養過的所有黃狗最聽秦腔的，任老馬把秦腔的聲音放得多大，那戲唱得有多聒噪有多悲涼，它從不嫌煩，總是趴在老馬腳邊和他一起聽戲。可憐了，他的二黃拜拜了，他的二黃

    再說說小學關閉的事兒，其實老馬當村長的時候，鎮上已經有關閉馬家屯小學的意思了，隻是他不願、舍不得，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了。約莫四五十年前，建馬家屯小學時他也是出過苦力和份子錢的，後來一想學校要在他手關了老頭舍不得。幸好換屆了，馬保山是新一輩兒的人，他對馬家屯小學沒那深厚的感，他和學校的校長、老師也沒什交集，關了，也就關了。

    二弟的親家去世、老鄰居離鄉、二黃病衰、馬家屯小學關閉，一下子湧來這多壞消息，老馬吃完了豬包子舉杯獨酌，二兩酒下肚，人沒那傷感了。醉醺醺摸索到搖椅上以後，老陝人馬建國不由地打開了秦腔。

    西鳳配秦腔，人間幸事一樁

    “自從西川立帝以來，文憑的孔明先生安定天下，武憑的五虎上將鼎立乾坤，自從關張二人升天以後，朝中雖有幾人，盡都是吃祿待老之臣，不能斬將立功。唯有我二位虎侄，未討軍令暗暗出得營去，刀劈了譚雄擒

    來了薛丁。這就是莫大的功，黃龍帳中有酒”

    一些文明興起又消失，一些城市建成又沒落，一些人來過又走了過不了多久，按照他的規矩家會有一條新的小狗替補上來亦名叫二黃；若幹年後，興盛會見到新的鄰居；再過個十七八年，馬興成會成為別人的丈人或有了新的親家草花開之後，遇夏結果，秋來籽熟，臨冬枯敗，來老根又發新芽，新芽上抽出新花兒

    綠道上時有斜光一束一束，樹蔭透出金光一點一點，每的清晨與黃昏，拉著漾漾走在南國街上賞秋季光，老馬險些忘了屯的風光。村頭的小花此時該頂著沉甸甸的種子吧，過冬的煤球是否家家已備好了，院子的葡萄樹葉子快落光了吧

    南坡自留地的那一片白芝麻已經收割了吧，東邊水地看瓜的茅草屋是否已經被拆了，家門口的苦楝樹今秋此時正待落果，大門西側的石碌軸上是否還有人會坐在那吧嗒吧嗒、咕嚕咕嚕地抽水煙七十年來，第一個十月，老馬不在馬家屯。

    以酒為能源，以秦腔為快車，老馬搭著時空之神奇小舟穿越到了兒時。唯見鶯歌穀邊，有一少年，背靠草簍，挽起褲腿，兩腳垂在溝穀之中，起一溝的涼風，對麵渾圓的落，此時此刻，正俯望少年暖暖微笑鶯歌穀最美的模樣，一直被他藏在心底。

    不知不覺，不敢相信，自己已經在南方大都市待了三個月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