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珽回過身來,垂眼看向她。
沈陶陶依舊坐在那張花梨木的椅子上,捧著藥碗,眼尾微紅,嗓音輕顫:“這藥太苦了。”
她將藥碗往宋珽的方向遞了一遞,以一雙籠著水霧的明眸望著他,小聲道:“不信你嚐嚐。”
宋珽淡看了她一眼,舉步上前,抬手將藥碗接了過去。
碗中黑褐色的藥汁輕盈晃蕩,照出他眸底微寒。
這兩陶罐的藥,都是在他麵前一點點熬出來的。如今加了東西,即便隻是變了細微一點味道,卻也瞞不過他的眼睛。
他握緊了碗沿,緩緩抬眸看向沈陶陶。
而後者,長睫微顫,目光輕落於地麵一塊尚未來得及收拾的碎瓷上,並不與他對視。
宋珽沉默著等了半晌,見她始終沒有開口的意思。終於還是抬手將瓷碗舉至唇邊。低下頭去,輕輕啜飲一口。
沉澱的藥香於熱氣中氤氳蒸騰,在唇間留下清苦的餘香。
這一盞藥中,無論下得是什,他都認了。
即便是鴆毒,也隻當是歸還上一世的虧欠。
他垂了垂眼,將瓷碗重新遞給沈陶陶。
沈陶陶抬手接了,杏眼流轉過一點淺淡的笑影,依舊是輕聲問道:“世子爺,您能轉過身去嗎?”
一樣的言語,卻是不同的神情了。
宋珽沉默著轉過身去,望著窗楣上一小灘積水,有片刻的出神。
這些時日,沈陶陶並非從未對他笑過。但不知為何,他倏然覺得,隻有方才那個一閃即逝的笑影,才透有一點真摯。
許是窗外的雨下的太大了,他倏然覺得有一似煩悶。
沈陶陶見宋珽正想的出神,便試探著站起身來,往一旁挪了兩步。
宋珽仍舊沒有反應,她的膽子便又大了一些,躡足行至一盆開得嬌豔的寶珠山茶邊上,無聲無息地將手中的湯藥盡數往花盆一倒。
做完這一切,她忙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一道取了帕子從容地掖著唇角,一道輕聲對宋珽道:“世子爺,藥我已經喝了。時辰不早,您也該回了。”
宋珽聞言,略微側過半個身子,一張素日蒼白的麵孔似乎更冷淡了幾分,“你可還有什要與我說的?”
他這句話問得突兀,沈陶陶微微一愣。
旋即反應過來,暗自咬牙。
難怪這句話聽著耳熟,這不是話本子常有的情形?
每每處決人犯前,堂上官老爺都會順口問上一句:“你可還有什要說的?”
想必宋珽如今也是這個意思。她已喝了他送來的藥,說完了,便好安心上路。
“沒有。”沈陶陶搖頭。她沒什想與宋珽說的,隻想讓他快走。
話音剛落,她見宋珽的麵色似乎愈發冷了幾分,唯恐他又要發難,忙低下頭去想了一想,敷衍道:“雨天路滑,您一路好走?”
宋珽聞言,再沒說什。隻淡淡收回了眸光,自扇外撐開羅傘,沉默著行入雨中。
沈陶陶看著他的背影消失於大雨滂沱處,終於鬆下一口氣來,麵上緩緩綻開笑容。
喝了這碗加了天竺葵花汁的藥,宋珽怕是有一段時日不能來糾纏她了。
劫後餘生,真是令人心生愉悅。
……
宋珽自女官寓所出來後,徑直上了官轎,令抬轎之人改道回輔國公府邸。
他的身子素來不好,在宮中掛的本就是閑職,眾人便也沒有多問。
抬轎的下人訓練有素,走得輕快而穩。
宋珽放下了轎簾,將身子倚靠在寬大的迎枕上,微微闔目,蒼白的麵上隱現一絲疲憊。
上輩子的時候,為了扶持太子登上高位,他結黨營私,誅鋤異己,既是權臣,也是佞臣。
天下民心,朝中風向,他了如指掌。
揣度君心,忖度上意,亦從未有過偏頗。
可笑重來一世,卻猜不透沈氏的心思。
他薄唇微抿,不解這一世為何會有如此多的波折。
是因他未能如上一世般,不容置喙地將沈氏一頂轎子抬回府中的緣故嗎?
“世子爺。”轎子輕輕一晃,旋即平穩落在地上。鍾義上前為他打起了轎簾,嗓音中氣十足:“到府門口了!該下——”
一個轎字還未出口,他倏然變了臉色,盯著宋珽張口結識道:“世子爺,這——”
宋珽正細細想著方才之事,被他莽撞打斷,心中不悅,語氣亦冷了幾分:“如何?”
鍾義反應過來,一雙皂靴往地上狠狠一跺,扯著嗓子對一旁的小廝吼道:“大夫!還不快去找大夫來!”
杜元忠聽到響動,也忙疾步走上前來,往轎簾一望,頓時也白了臉色:“世子爺,您這臉上——”
宋珽被他這樣一說,才覺得臉上微有些發癢,下意識地伸手去碰。
這一抬起手來,才發覺本是白皙如玉的手背上已生出一塊塊相連的紅斑。
看起來,就像沈氏方才的模樣。
宋珽微有些失神。
他的身子素來不好,如今自宮中回來,又出了這樣的事情,一時間書房外聚滿了人。
府中養著的醫者很快被鍾義連拖帶拽地弄到了書房來,一口氣還沒喘平,便忙著上前給宋珽診脈。
“世子爺究竟是怎了?”鍾義急躁地追問道。
郎中皺眉細細診了一陣,對眾人拱手道:“世子爺並無大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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