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漸亮，林中縈繞淡淡白霧。王祁在唐獅墓前枯坐一夜，晨霜已將他的衣服打濕，幾根枯草粘在發際，精神萎靡之極。

    這時，遠處傳來隱隱的雞鳴聲，王祁抬起頭，木然的眼神漸漸恢複清明。他強自收拾起悲痛的心情，向墓塚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狠狠心訣別師父，向城內緩緩走去。

    秋林冥漠，片片枯葉零落飄下，人踩在上麵，發出“嚓嚓”的低響。不一會兒，王祁走出林間，到了官道之上。此時路上已慢慢有了行人，見王祁一副失魂落魄衣衫不整的樣子，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王祁倏地驚覺，低頭一看，隻見自己衣襟上沾滿泥土，還濺著斑斑血跡，袖子被劍刃割破，條條縷縷掛在身旁，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去，趕忙離開大路，專揀些偏僻的道掠了下去。

    快到城下時，王祁找到一間草房，趁主人不注意，溜進去偷了件衣服，出來時順手扔下一錠碎銀。他躲到隱蔽處換好衣服，將褪下的髒衣扔到一處亂草從中，又在草石掩映處尋到一個水窪，將臉上抹淨，這才轉到大道上，見路人並未注意到他，這才心下稍安。

    進到城中，街上的人群多了起來。王祁走到鏢局門口，守衛之人時常見他跟在孟世龍身後，大家早已相熟，以為他出去替少爺辦事，隻是點頭打下招呼，就放他進去了。

    一路走來，王祁的心情平複許多。此刻見到平時慣熟之人，胸中戾氣漸漸散去，蒼白的臉上泛出些許血色。路經練武場時，他見麵停著幾駕鏢車，有人正忙著套車裝貨，看樣子又要準備出鏢了。王祁初進鏢局，還輪不到隨隊走鏢，所以並未多想，腳下不停朝走去。

    走進內院時，發現胡媽並不在門口守著，奇怪之餘，也有些慶幸，他正擔心要是被胡媽截住，自己該如何解釋。趕忙加快腳步，閃了進去。還未回到院，遠遠便看到麵人影綽綽，人數似乎還不少。他心中頓時嘀咕起來：“往常院很少有人來，隻有夫人和姐偶爾過來看看，怎今一下子湧來這多人。”

    王祁正要過去，忽聽旁邊有人喊道：“王祁，你過來。”轉頭一看，見碧荷站在一棵樹下，正向他招手。

    王祁忙走過去，問道：“碧荷姐姐，咱們院來了些什人？”

    碧荷並未答話，而是盯著王祁，上下打量，直看得他心發毛。

    王祁低頭看了下自己，確定身上並未有一絲不妥之處，忐忑道：“碧荷姐姐，我頭上長了角嗎，怎你一直盯著我看。”

    碧荷冷笑道：“你沒有長角，卻長了副熊心豹子膽。，昨晚上去哪了，怎一直到今早上也不見你的影子？”

    王祁心中早已想好對策，當下裝作不好意思道：“碧荷姐姐，真的對不住，讓你擔心了。”雖然臉上做足了表情，可畢竟甫經大悲，興致有些懨懨。

    碧荷見他道歉之時居然還是一副裝腔作勢的樣子，不由啐道：“我擔心什，像你這種不守規矩的東西，我早該稟告東家，把你逐出鏢局。”

    王祁一驚，知道碧荷已經動怒，歉聲道：“碧荷姐姐，我知道錯了，你別生氣，萬一氣壞了身子可怎辦。你要是不解氣的話，我自己懲罰自己，你在旁邊看著，什時候滿意了我再停手。”著，也不待碧荷答話，舉起右手來就朝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他對碧荷的歉意隻是極少一部分，更多的卻是心中一直懷有愧疚，痛恨自己沒能救下唐獅，所以打臉之時分外手重。

    碧荷嚇了一跳，她原本隻是要警告王祁一下，讓他長點記性，以後不敢隨便外出，不想竟然把這子嚇過了頭，趕忙伸手去抓他的胳膊，道：“別這樣，讓別人看了笑話。”王祁此刻內力全無，跟常人無異，再加上一夜煎熬，身體虛弱之極，碧荷一抓之下，竟然得手。

    王祁下手極重，臉上立刻留下一片紅印，而且這一下牽動內息，禁不住咳嗽起來，道：“我昨去看幾個一起進鏢局的同伴，因為許久不曾相見，所以聊得忘了時間，想要回來時，院門已經關閉。隻好在那借宿一宿。心想今早早回來，就不會被人看到，沒想到還是你發現了。碧荷姐姐，我以後再不會這樣了。如若再犯，我……”

    碧荷見他心情穩定下來，一把扔開他的胳膊，笑道：“你便怎樣？”

    王祁忐忑道：“我便打雷劈——”

    還不待他把完，碧荷趕忙截住他的話頭，道：“年紀輕輕的就學人家發毒誓，也不稱稱自己幾斤幾兩，老爺哪能顧上聽你聒噪。”

    王祁道：“謝姐姐原諒。”

    碧荷歎道：“我原諒不原諒無所謂，你以後一定得注意。咱們做下人的，就得有個做下人的樣子，恭恭敬敬把主子伺候好，就是盡了本分。少爺待咱不賴，若是不開眼惹他不高興了，受盡屈辱不算，以後你去哪找這樣的好主子？”

    王祁感到碧荷的殷殷關切之意，心頭有些發酸，道：“姐姐，我記住了，以後再不會做這種糊塗事了。”

    碧荷道：“剛才少爺找不到你，就問我你去哪了。我編個借口早上有人找你出去了。少爺剛好身邊有事，便讓你回來了去見他。”

    王祁奇道：“少爺這兩不是和葉清大哥一起的嗎，怎突然找起我來了？”

    碧荷訝道：“你還不知道嗎？”

    王祁茫然道：“知道什？”

    碧荷道：“真不知道你腦子在想什，這大的事情都不知道。少爺今要走鏢了。”

    王祁驚道：“少爺才多大，怎這就讓他出鏢了？東家能同意嗎？”

    碧荷奇道：“你今是怎了，總是話語無倫次的。東家不同意的話，少爺敢出去嗎？還有，看看你這身衣裳，也不知道從哪撿來來的，一看就不是你的。你的衣服呢，丟哪去了？”

    鏢局的衣服都是統一發放的，上麵帶有自家的標誌。外人看來，各家鏢局的服飾大抵相同，但實際上，因各人的司職、階別不同，衣服從質地、服色、款式上有嚴格區分。王祁是剛入鏢局的新人，給他發的便是一套黑色鏢服，質地下乘，以最普通的粗布製作，但穿在身上頗顯精幹，走路、動手之時，不致掣肘。因此，當碧荷看到王祁身穿雜色衣服，便知他定是離開鏢局，不知道跑去哪鬼混了。

    王祁不敢再用其他謊言掩飾，那樣更會引得碧荷動怒，隻得訕訕道：“碧荷姐姐火眼金睛，弟隻犯一點錯誤便在你麵前無所遁形。我今後一定多加注意。”

    碧荷冷笑道：“多注意什？去外麵鬼混別丟衣服嗎？”

    王祁笑道：“姐姐笑了。我去找少爺，看他有什吩咐。”完，轉身走向院。

    碧荷跟在他身後，道：“你以後若是再不老實，我可得找機會提醒一下少爺。”

    王祁隻能苦笑一下。待走到門口，隻見十幾個丫鬟，穿著或翡綠、或淺粉的各色衣裳，正站在頭，嘰嘰喳喳相聊甚歡。見他進來，站在門口的丫鬟最先住口，臉上現出些緋紅色，幾雙眼睛好奇地上下打量。麵之人聽到外頭突然靜止不言，紛紛轉過身一齊看過來。院內一下子變得靜悄悄的。王祁從未見過此等陣仗，在眾鬟圍觀之下，鬧了個大紅臉。

    有個丫鬟見他窘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下惹得眾人全都輕笑起來。

    一個圓臉丫鬟指著王祁道：“哪來的哥，怎跟個沒頭蒼蠅似的胡亂闖哪？”

    這時，有人看到碧荷跟在王祁身後走了進來，掩嘴笑道：“碧荷，這位哥是何許人也，你跟在他身後，莫非認得他？”

    還不待碧荷回答，又有丫鬟打趣道：“這還用問嘛，看這位哥一臉害羞模樣，肯定是碧荷新認的弟弟。”

    碧荷的臉“唰”一下紅了，啐道：“蹄子胡八道，看我不撕爛你的臭嘴。”作勢便要上前去捉那個丫鬟，哪知心急之下，腳底一絆，身子一下撞到王祁身上。

    眾鬟嬌笑更甚，道：“瞧咱碧荷猴急的樣兒，看來不隻是弟弟這簡單哦。”

    碧荷被眾人取笑，慌亂中忙站直了身子，正要走上前去捉那丫鬟教訓一番，忽聽得有人罵道：“夫人跟少爺在屋話，你們一個個聒噪什，還不閉嘴。”

    眾鬟吐了吐舌頭，閉口不言。

    王祁正被她們鬧得心慌，聽到有人喝止，心情頓時放鬆下來。抬眼瞧那話之人，原來是胡媽，忙穿過眾人，走上前去，道：“胡媽，少爺在頭嗎？”

    胡媽看他一臉慌張的樣子，顯是被眾女嚇得不輕，心底暗笑，道：“你跑來作甚？不知道夫人過來應該出去回避嗎？”

    王祁道：“我知道。隻是少爺吩咐讓我過來，我怕耽誤正事，就跑進來了。”

    胡媽道：“果真如此？不會是你色膽包，闖進來調戲丫頭們吧。”

    眾鬟聽胡媽擠兌王祁，又笑出聲來。

    王祁窘道：“胡媽笑了，給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唐突啊。”

    這時，屋傳來孟世龍的聲音：“胡媽，王祁回來了？讓他進來。”

    胡媽應了聲，對王祁道：“崽子，算你識相。還不進去。”

    王祁逃也似地走進屋子，見麵除少爺外，還有一位中年美婦端坐上首，隻見她雲鬢高挽，雍容雅嫻，一雙眼睛似湖般淡泊明淨，忙低頭道：“少爺，不知叫我有何吩咐？”

    孟世龍道：“娘，他便是王祁。”

    孟夫人輕輕點頭。

    孟世龍又道：“我一會兒就要出鏢了，你收拾一下，和我一同去吧。”

    王祁道：“恭喜少爺。可是我剛入鏢局，沒有出鏢的資格，少爺還是找一下其他人吧。”